丁白是在曙色微露的黎明时分离开的。
惊蛰,桃花始,仓庚鸣,鹰化为鸠。
天气回暖,万物化育。丁白明白,是时候启程了。
丁白选择在清晨离开。
打开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天色微昏,前路白雾茫茫。丁白轻轻地关上门,踏进前院。四周静悄悄的,只偶尔听见几声从白雾深处传来的鸟鸣。
丁白立在柴扉前,神情淡淡。隔着前院,看那房屋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白雾迷了他的眼睛。
他转身踏上了那条蒙昧的大道。尽管前方未明,但脚下的路却是清晰的。往前走一段,雾便散去一些。过去和将来都是模糊的,唯有现在,纤毫毕现。在他漂泊的大半生中,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清晨,不知有多少场这样的白雾。丁白是无畏的。
他习惯了一个人,在清晨,上路。
是三个月还是三个半月前到的这里,丁白已记不很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是来客,而不是归人。是因为一个路人的微笑还是因为一声鸟鸣,或者是因为这里的芳草萋萋。总之,丁白留了下来。他被这里的镜像迷住了,全然忘记了自己正在赶路,也忘了那目的地。这里似乎有一种诡异的魔力,丁白感到茫然了。他忘了一切,心上混沌一片。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他不追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甚至都忘了自己竟有追问的权利和能力。他停止了思考。
可现在,他醒了。他终究挂念着远方的目的地,他必须挣扎着起身,然后上路。没有谁强迫他,他是个孤儿。他整个的人生都由自己做主。他是自由的,他人生所有的事情都由他自己决定。他想留便留,想走便走。他所听凭的只是自己的心意,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打扰他、改变他。
他没有朋友。因为他不懂得何为妥协。他生来便是孤身一人,在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他自己,而无旁人。从他踏上那条道路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停止前行,这是他生来的宿命。可是他并不知道那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往那里。他只知道自己得不停地走,不间断地赶路。他只有偶尔停下来休憩的权利。可是时间并不会真的停下来。
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悲哀。他晓行夜宿,在旅途中餐风饮露,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所谓的意义。而无非只是一个宿命罢了。他谨遵某种神秘的旨意,像他的那些同类一样,走下去!无休无止地走下去!也许不是向前,也许是向后、向右或向左,去他的!谁会在意这些呢?
丁白就这样走过了大半生。
偶尔他也想停下来。很多时候他会觉得很累,不想再走下去了。人生漫漫,望不到边,他实在有心无力,他失去了前行的勇气。可是,不往前走他又能去哪里呢?他除了沿着时间的脉络匍匐前行,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次又一次,他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一次次鼓足气力,如风帆一般涨得满满的,然后奋力向前航行。只因为他无法舍弃这生命。他无法从已经坐上去的马车上跳下来。他知道,这一切终究会结束。他这才明白,目的地的意义。一切都是有尽头的,他的生命是有限的,这很好,不是吗?
他终将在某个瑰丽的清晨,云霞铺满蔚蓝的天空,柔柔的光照映入他的双眸,他看到前方竖立着的界碑,界碑上用丹朱刻画着属于他的目的地。他想,好了,他终于可以停下来了,终于不用再着急赶路了。
半生沉浮,尝遍忧患。他仍然在那条他的专属轨道上踽踽而行。这样的轨道有很多,密密麻麻,布满了人世间的路。这些轨道看似交叉实际上却并没有交集,各人有各人的轨道,泾渭分明。丁白无意去叨扰他人,他早就明白,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交流。若有,只需一个眼神便已足够。言语,对于心灵来说,其实是多余的,有时还会遮蔽真正的心灵。
戌时,天色渐暗,晚霞布满天际。一缕光亮试图挣脱云层的遮蔽,洒下最后的光耀。
丁白走在一条四周开满油菜花的大道上。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遮天铺地的金黄色,在他眼前摇摇荡荡。从春到冬,从冬复夏,他的眼里种满了各色花朵。唯有这金黄色,使他终身不忘。永开不败。
这金色,令他感到自由,感到自己并不是无所归依。这金色,有那么几分故乡的味道。当然,他没有故乡,他只是一个无名的流浪者。因为某种机缘,他被抛入这万丈红尘,然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裹挟着前行。他的心灵是虚妄的,混沌的。他的灵魂是孤独的,无所凭借的。他只能依靠旁的,不相干的东西,来唤起他对所谓故乡的追忆。油菜花于他的意义便是如此。
他漫步在一片金色的花海中,尽量将脚步放慢。人的一生中可能碰不到几次像这样的金黄色花海。有时候是时机不对,有时候是地点不对。既然碰上了,那便该当好好珍惜。尽管这些金色也会在某天悄然零落,它们的生命也有一个尽头。丁白藏身在那片金色之中,远处是天,近处是地。空中吹拂的是风儿,花朵上嬉戏的是蝶儿。磅薄宇宙,辽阔长空。只剩他,和他头顶上一只南飞的大雁。
他立在花田中,只有天边的一缕晚霞朝他微笑。
这样已经够了。不是吗?
他感到满足了,双目浸满了泪水。他很想放声高歌,可是他不会唱歌。他想念诗,可是却找不到应景的诗篇。原来油菜花是孤独的,她比不得玫瑰,牡丹,蔷薇,桃花,尽管她也是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取得过于潦草。丁白想这样更好了,从今以后油菜花为他所独有。他俯下身,审视着面前的一株花朵。花瓣稀疏散乱,单看并无多少美感。油菜花是群体之花,蔚蔚然铺盖四方才成气象。正是连绵金黄接霄汉,才是打动丁白的地方。
丁白深吸了一口气,油菜花的味道是粉扑扑的,吸引了很多的蜜蜂。对,是蜜蜂,不是蝴蝶。
天色愈来愈暗,那缕唯一的光亮也已隐到云层后面去了。丁白抬头望了望天空,是的,时光在催他上路了。他必须离开这片花海,往前赶路。他得在天黑之前,找到一片村庄,或者一座旅社,度过剩余的黑夜。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花海。对于每个他停留过的地方,他都会感到一丝丝眷恋和不舍。在离别之际,他都会在脑海中回放一遍他初遇一个地方的情形,重温一场已经逝去的旧梦。完成一场追悼仪式。可是时光并不会真的倒流。当他发现自己的徒劳无功后,便头也不回地赶往下一个旅程。可是到了下一个地方,他仍然会如此。
在这一天中,他完成了两场道别仪式。
在这一天中,他又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是否还能回来,尽管理智告诉他,答案是否定的。可是他觉得世界是神秘的,他不是唯物主义者。对于一个旅客来说,世界是唯心的。对于一个拥有心灵的人来说,世界是不可被估测的。
他上路了。世界于他而言,除了启航,便是停歇。至于归程,他要许多年以后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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