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是约稿，B是我想写的步根海的老师
A 步根海老师，请在天上眨一眨眼睛
1999年还是2000年？上海中学生报社与“火凤凰丛书“联合搞了一次中学生书评征文活动，非常成功，赛事结束后，”火凤凰丛书“的出版方邀请数位为征文活动立下汗马功劳的语文老师去海南休养，报社让我带队。
无论是1999年还是2000年，我都已经不年轻，却是第一次作为领队带领一支队伍外出修养，尤其是队伍中有方仁工、金志浩、步根海等等上海语文界的扛鼎人物，我这个领队就更加做得胆战心惊了。
到了三亚，旅行社安排我们住进一栋别墅。当导游甩给我一把钥匙时，毫无经验的我根本没想到应该先了解一下房间情况，随手就把钥匙给发掉了，结果，步老师拿到的是保姆间，而我则拿了全楼最敞亮的房间。我当然很不好意思了，言辞恳切地要求与步老师换房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并安慰我：“你也不能住保姆间，我去找导游换。”后来，房间问题虽然解决了，可我始终觉得那是我的错，在三亚的前两天我见到步老师就胆怯。细心的他看在眼里，笑着宽慰我：“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认识？！”他的这句话还真管用，很快，我就忘乎所以地与几位老先生玩在了一起，不亦乐乎。
有了这一次海南游后，再见到步根海老师后，彼此间就多了一丝我们是旧相识的融洽，我跟他说话有时候也敢没大没小起来。
那时，已经并入上海教育报刊总社的上海中学生报社在长宁路491号三楼办公，离步老师家不远。只要他答应给我们报纸和杂志撰写的稿子没有按时完成，我就会把他“挟持”到报社来关到三楼的小会议室，“命令”他完成任务才能离开。那一次，又被我关了“禁闭”的步老师索性将某报社的记者也约到了长宁路，记者倒是早早地到了，却被我挡在了会议室门外，直到步老师喊着我的名字说完稿后，我才放记者进去采访。等到我将稿子交到电脑房回到会议室，听见步老师正在给记者背诵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我当过语文老师，教过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深知此文背诵的难度，但我非要对步老师说：“您教了这么多遍《记念刘和珍君》，当然能背出来咯。”他笑眯眯地看看我，冲我挥挥手，走了。
三天以后，他到我办公室来找我，说是在总社另一家单位刚刚做过评委。说着，他递给我一本彼时非常走红的一位作家刚刚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说：“随便选一篇，我背给你听！”他真的将我随手选的一篇文章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惊得我目瞪口呆。
这样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又是一副怎样的风采？恰好，步老师在七宝中学上一个学年高一年级语文课，我便缠着他要去听课。第一次坐进七宝中学一间教室听步老师的课，上的是《送东阳马生序》，上课铃声响过师生互相问好以后，只见步老师背转身去拿起一支粉笔就在黑板上刷刷写了起来，须臾，整篇《送东阳马生序》已经被步老师写在了黑板上，哪一手漂亮的板书啊！我想，遇到这样一位语文老师，怕是没有一个学生肯放弃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的吧？也就在那一次课上，我在心里默念道：步老师，假如我早一点认识您，也许就不会离开语文老师这个岗位了。
那堂课以后，我成了语文老师步根海的超级粉丝，只要他上课，而我又能从报社溜出去，就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去听他上课。草船借箭这一内容，我听他给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上过，也听他给高中学生上过，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用在这里，就是同一首歌唱给不同的对象，步老师的“歌声”真是程度分明、教学目标清晰明了。至于两节课讲完需要好几个课时才能完成的逻辑课，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完成了，且学生接受度非常高。课后，我问步老师是怎么做到的？他告诉我，花了很多时间备课，所举的每一个例句，都精挑细选过。
最后一次听步根海老师上课，是前年夏天陪他到德清县图书馆给那里的孩子们讲如何学好语文。图书馆的杨馆长不像我，听过步老师那么多堂课，看着他不拿一片纸就走上了讲台，还有些忐忑。等到步老师将一堂课的句号准确地“画”在了课程要求的两个小时的最后一秒上后，杨馆长笑着给了我一个大拇指。
德清县图书馆的那堂课，像我旁听的所有步老师的课一样，非常成功。但我一想起他坐在德清县图书馆讲台上的样子，就自责。下了课后我陪他在莫干山上四处走走，走着走着，他就找地方坐下了，说是腰疼。我想，当时押着他去医院检查检查该有多好呀，可我，像拜服他的语文课一样相信了他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自信，真的以为他腰疼只是因为不小心扭了一下。
2023年4月11日下午2点10分，特级语文老师步根海永远离开了我们。听闻这一消息，我失声痛哭，当然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位良师，更因为我失去了一位特别有趣的益友。步老师，听到我们的哭声了吗？听见的话，请一定在天上眨一眨眼睛。
B 有趣的好人正去往星空
我离开原来的单位已经4年有余，也就是说，我与步根海老师之间的约稿关系、传递稿件的关系终止了4年多，但在这4年里，只要步老师一声召唤，我就会不问原因地跟着走。我俩之间的工作关系被抹去后，我眼中心里的步老师，就更加纯粹了——一个有趣的好人。与步老师相识于那次由我带队的海南行。被没有一点儿带队经验的我分到保姆间的步老师，坚决不同意跟我换房间，而是自己去跟导游交涉。导游一下子摸清我们这个休养团真正的领队是谁，给步老师换了房间后，还力邀他当晚一起喝酒。天亮以后，步老师的太太黄老师告诉我们，那一顿酒直喝到凌晨2点，步老师虽是得胜回朝却找不到哪一间房间是自己的“朝”，只好在门外喊：“黄XX，我是步根海！”我们听着，笑得前仰后合：见过就要知天命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找自己那张床的吗？不过，喝得找不到自己房间在海南行中只此一次，而我们那一次，带了一箱12瓶当时非常叫好的酒鬼酒！看着步老师每一顿饭总要慢悠悠地喝掉三两或四两酒鬼酒，我非常好奇他的好酒量是怎么炼成的。他说，中学毕业后进了工厂，是厂里的师傅们教会了他借酒消愁。刚开始喝酒时，功力不够常醉，有一次酒后骑自行车回家，骑在四平路上时突然就体力不支了，便问自己：“咦，马路怎么竖起来了？”在四平路上躺了半宿丢了一些东西以后，大多数人会选择放弃酒这东西的吧？但步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去新疆支教时，喝过不知道多少伊犁特曲后“当然就掉进了沟里”；工作单位周边的小饭店都存有步老师的酒？“当然是真的”；送酒友杨老师回家遇到电梯停运，“当然就一口气把他背上了20（？）楼。”……但这些有趣的故事没能激励我爱上喝酒。尽管不喜欢喝酒，只要步老师招呼酒局，我总是紧紧跟上。我喜欢看他喝酒的样子。通常是，在餐桌旁坐定以后，步老师就开始点菜。看他津津有味地点菜，仿佛他多能吃一样。其实，只要有一碟黄豆芽烧油豆腐也就是上海人口中的如意菜，他就能喝完一场酒局，那么多菜，他通常是点给我们吃的。点好菜，他照例谢绝服务员递来的分酒器和小酒杯，而是要一只喝水的大杯子，倒满酒后就开始喝。至于别人有没有满上自己的酒杯，他从来不管，也从不劝酒，就按照多年来形成的节奏慢慢地喝，喝到玻璃杯见底，便宣布散席。期间，话会越讲越多，也指点江山，更多的时候是讲一些令我们捧腹的故事，比如：有一次去外地听课评课，领导说我们中午就不喝酒了吧，影响不好，“我当然答应了。他当然不会想到，下午的课听到一半，我的身体就出了状况……”有的时候，步老师也会评点桌上的菜肴。他是有资格评点的，因为，他烧得一手好菜。我知道他会烧菜，是那一次我们一起去扬州玩后回来的路上。快要到家时，步老师接到一个电话，因为离得近，我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步老师，你要的野生甲鱼到了。”我觉得奇怪，怎么菜场里卖甲鱼的也有他的电话？问过喊他去拿甲鱼的人就在我家小区对面的那家菜场卖水产后，我决定跟着步老师一起去。好嘛，步老师一出现，喊他的声音汇成了声浪，这边说小眼睛带鱼来了，那边喊刚到的梭子蟹很新鲜，我也喜欢的南汇阿姨更是用如今已很难听到的南汇本地话告诉步老师，她的蔬菜样样好。我再看步老师，像检阅部队一样跟一个个摊贩打招呼，还不忘告诉我，哪一家的海鲜最新鲜、哪一家的鳝丝不淘江湖、哪一家的牛羊肉货真价实、哪一家的蔬菜凌晨还在田头。其实，我很不喜欢菜场里的味道，因为不肯随便应付家里的一日三餐，才捏着鼻子天天进这家菜场。跟步老师去了一趟菜场后，我明白，原来可以把一件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弄得有趣起来。那以后，我们之间的文稿交接事宜，通常就约在菜场门口完成。步老师，经过疫情三年后，再度开门的菜场已经变身为永昌集市。前天，我去集市里看新鲜，一眼就看见了南汇阿姨，她抓起一根香莴笋告诉我她的香莴笋特别好的时候，我的情绪顿时失控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南汇阿姨手上这根叶子圆润皮色青白果肉翠绿的香莴笋，有一次就在南汇阿姨的滩头前你指着她的香莴笋告诉我，把叶子扳下来腌一腌烧菜卤蛋，特别好吃。我曾问步老师，为什么我炒的菠菜、草头、豆苗总是见老？他问过我的操作流程后，痛心疾首道：“你这样是糟蹋了这些蔬菜。”他说，油热后因为温度太高，会烫死菠菜、草头、豆苗这样的蔬菜，“应该水炒，装盘后再淋上热油。”后来，我照步老师交给我的方法炒草头和豆苗，困惑我许久的问题果然解决了。可见，一丝不苟已经成为步老师的生活习惯。郭老师搬新家了，我们一群人吵着要去暖房。那天，在静安区教育学院的活动结束时已经下午4点，我们决定暖房就安排在那天。出发前，步老师写了一个详细的采购单，包括什么牌子的生抽什么牌子的生粉，后来证明，他的讲究很有道理。从胶州路到郭老师七莘路的家，已经五点多，我们都饿了，就想让步老师随便弄几样菜吃饱算数。步老师的菜单里有一道五香果仁，要求剥去花生仁的衣。我们表示，带着花生衣的五香花生仁我们也喜欢的，但步老师坚决不干，拿出一副如果我们不动手他就自己来剥花生衣的架势，我们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包括特级语文老师在内的几个人围成一团剥花生衣。那天我们吃到晚饭时已经很晚很晚，原因有好几条，但步老师不肯降低要求，当然是主要原因。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他被我们缠得没有办法，就让我们去他堆得扑扑满满的家里吃饭。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顿饭，除了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外，还因为他家那间堆得满坑满谷的厨房。家庭成员就他和太太两个人，厨房里却立着两只大冰箱，这已够让我吃惊的了，地上还摆放着坛坛罐罐。我指着那只深褐色的陶罐问步老师那是干吗用的，他说，养着大闸蟹呢，说着，示意我探过头去看看。罐子里太黑，除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外，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听步老师怎么说：“大闸蟹拿回来自己养过更鲜美，喂它们黑芝麻。”那一餐，步老师打算为我们做一道蟹糊，就是将新鲜的梭子蟹斩碎后和以面粉再炒制。他在厨房里找了一会儿，特别遗憾地告诉我们，面粉用完了，我脱口而出：可以用生粉替代嘛。但步老师说什么也不肯，说要出门去买面粉。那么，还是我回家拿吧。是的，我家离步老师家很近，我外出的话很大概率会从他家的楼底下路过。他去世后，每次路过他家所在的那栋楼，他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想起了他在弄堂口等我们的车送他去华山医院做核酸的样子，我想起了他因为开车的人不认识路急得他从华山医院出来坐到副驾驶座上非得指挥开车的人怎么绕华山医院转一圈才不会遇到堵车的样子，我想起了他拎着装有一只野生甲鱼的塑料桶告诉我怎么养的样子……我还想起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微信通话，他要么在教我认识水果，什么福建的美人橘、晚三月水蜜桃、弥宗绿果……要么就在告诉我住家附近哪家卖的土豆色拉最好吃、去哪家能买到最正宗的糟方……这么会生活的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他一定是去远方上示范课了。步老师，您走了以后我每天晚上仰头望天，但都暗淡无光。是因为您还在去往星空的路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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