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晴时，凤仙将去

戴望舒诗里说：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

可不是该嘛，秋雨淅淅沥沥，从八月中下到快九月末了，把大半个秋天的记忆都下湿了，今日天公作美，终于放了晴。勤劳的姑娘们都把被子拎出去搭在栏杆上晒太阳了，我太懒，挎起空书包在校园里溜达。

不是漫无目的，是去赴一位故人的约。

一切都是明亮的。天蓝得很悠闲，偶尔有几多流云飘散，秋阳大片大片地洒下来，落在黑色的的喇叭裤上，穿透皮肤，渗进骨头，暖洋洋的舒坦，像一杯红枣豆浆落肚。摸摸腿上的阳光，突然想起前些天的一堂古代文学课上，老师说他们上大学的那个年代，谁要是穿喇叭裤谁就被人称是流氓，不禁会心一笑，要是穿越到几十年前，今日的我可是个趾高气昂的女流氓呢。

宽阔的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芊蔚依旧，只是肥阔的叶子发了黄。微弱的蝉鸣流响，稀疏的鸟唱轻荡，原来季节是在时光的声音中物换星移的。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闯入了一团蚊子的轰鸣和缠绕之中，怎么都摆脱不掉，如此众星拱月般的捧奉一点都不喜人意。

故人出现了。

是一二三四株凤仙花。这是告别童年后，我和凤仙的第三次他乡重逢。它们快凋落了。

上周的一个雨天里，我在从文渊楼走往溢香楼的路上看见了四株凤仙花，因为有伙伴同行就只留下匆匆一瞥。而后小雨渐歇的一个下午，我实在放心不下，上完课后一路冲也似的跑到那条小道上。被雨洗过的红色花片湿湿漉漉，我歹心骤起，摘了几朵夹进本子里。也有片刻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一朵花的生命何其短暂，为何不让它好好地开放再好好地凋落呢？为何要剥夺它在雨中自生自灭的权利？

不，我不是不善良。凤仙花，有它更长久的存在价值。

凤仙花可以染指甲，所以又叫指甲花，我小时候不知道指甲花的学名叫凤仙花，长大后才知道。染指甲的操作很简单。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有写到：“凤仙花捣烂，少入矾，敷于指尖，即以凤仙叶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红。”我没加矾，照样把指甲染红了。一室友姑娘帮忙用线给我裹好，另一室友姑娘惊讶道，她还是第一次见凤仙花呢！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无名指变红了，实更偏橙色一些。

有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一份眷恋，对过往的片刻岁月，和刻在岁月年轮里的丝丝情谊。

据古书记载，染甲习惯在中国流传久远，战国时已出现，在唐宋之际盛行。我感到庆幸，在我出生的千年后的那个偏远地方，那个九十年代，这种古老的习惯还在。虽然有，但小时候家里凤仙花并不多见。要是哪天在哪座山里碰上一株，小姑娘们可就有大福气了，被裹上指甲花的夜晚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

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去一个离我家很远的堂哥家里，我看到了更多的凤仙花，站在花前迟迟不愿移脚。堂哥看我如此痴迷，找了一个塑料袋给我，我揉了一些花籽装在袋子里，想让我的家里也开出凤仙花来。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凤仙，极贱之花，止宜点缀篱落，若云备染指甲之用，则大谬矣。纤纤玉指，妙在无暇，一染猩红，便称俗物”。我看到后很是生气，世间万物理应平等，花草树木皆然，何来“贱”之说？再加一个“极”字更涨人怒气。何况用不用凤仙花染指甲完全出于姑娘家的意愿，俗不俗气也该由当事者评说，而不是任他人一锤定音。可见“邻家小儿女，纤手爱涂朱”的乐趣并不是人人都能参透。

把凤仙花籽拿回家后，我挑了一个下过雨后的日子，泥土湿润，用手刨了一个小坑，将花籽一粒一粒放进坑里，再用软土轻轻埋上。隔一天就跑去看看长出芽了没有，终于明白歌里唱的“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望，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无奈有心栽花花不开。自此，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指甲花了。

《京华烟云》里木兰听到曼娘说怎么用凤仙花染指甲，很羡慕曼娘，因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学问知识她都知道。我却很羡慕木兰，她对周围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充满好奇感，乐于问询乐于探索乐于寻找。

去年在兰州的一个小镇上做家教老师，住的院子里四面隔墙，院子里摆满了盆栽凤仙花，大红的、粉红的、紫的白的……在风里欢快地摇摆，像一群身着华裳的少女在天幕下翩翩起舞。“凤者世难逢，花开瑞亦同。九苞元有种，五色自成丛”。我又见到了凤仙花，我们终究是有缘分的。只是那时节太忙，没顾得上好好赏看。

董卿经常说“时间会带走一切，时间也会给予一切”。是啊，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它带走了我爱过的那些凤仙花，又给予了我新的凤仙花，而这一次，是在长安，在这个充满诗意的地方。

秋雨晴时，凤仙将去，但它并不孤单，在它身旁，还有红的黄的美人蕉陪着它，一起迎接秋雨的洗礼，一起享受秋阳的芳泽。年年岁岁，开开落落。

昨晚听刘勇老师的讲座，他说凡是作家往往都有一个后花园，那是作家们一生最重要的精神园地。鲁迅，萧红，郭沫若，歌德，普希金 ……莫不如此。我不是作家，也没有自己的精神园地，但我有一个色彩斑斓的童年，我途径的一草一木，都成了长大后温馨的回忆，回忆时含泪的微笑。也许不久后，我又将会重逢别的故人。

听呀，戴望舒说：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过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