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有条富春江,极美。流经桐庐县,把个桐庐洗浴得山明林秀。而这富春江之所以闻名于世,倒不是因为明秀的山水,而是因为一个人——严子陵。
我的富春江之行,就是奔此人而去。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未发迹时,和严子陵是娃娃朋友,幼时一起爬树上墙摸鱼抓虾。后来刘秀参加义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定天下。不过他倒没有一阔脸就变的毛病,龙椅还没坐热乎,就赶紧差人到处去找儿时好友严子陵,要给官他做。这对子陵来说不是天大的机遇么?又不需要你颠簸跑官,又不需要你花钱买官,人家领导送温暖上门来了。可这严某不会脑筋急转弯,他竟改名换姓躲了起来。地方官们忙乎了好久,终于在水边发现了正在钓鱼的严子陵。刘秀赶紧派人去请。一连请了三次,缠得子陵不能安心钓鱼,只得去了京师。刘秀高规格接待,把他安排在高级宾馆里住着,每天公费吃喝。刘领导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到宾馆看望子陵。岂知严某人倒对皇上摆起了架子,高卧不起,装睡。过了几天,刘秀再次找子陵做思想工作。叙旧之时,当了皇帝的刘秀很想听到儿时朋友的几句赞美,于是舆论引导式地发问:“我比从前怎么样?”哪知子陵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你比过去胖了一点。”硬把皇帝的兴头生生憋回去了。
这回刘皇帝为了把思想工作做细,晚上干脆和子陵同床而眠。半夜子陵却大大咧咧地把腿搁在皇帝的肚皮上,刘秀也任他去搁。第二天,刘秀要任命子陵为谏议大夫,子陵坚辞。后跑到这富春江边,种田为生,钓鱼为乐,终生不仕,享寿八十。后人把他钓鱼的地方叫做子陵滩,现存有严子陵钓台,也就是我要拜访的胜迹。
浮舟江上,不能不赞叹这严子陵真会选地方。这富春江水,简直就是流动的翡翠;两岸青山静若处子,只用美色说话。人行山水之间,胸中了无尘埃。舟泊于钓台之下,登岸迎面即见严先生祠。祠门有联一副:“何处是汉家高士?此间有天子故人。”听人说钓台在山顶,我便径直上攀。山径两旁,排列着长长的石像队伍。他们是历代来此拜谒的名人们,其中有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东坡、欧阳修、陆游、辛弃疾、李清照、唐伯虎、郑板桥、康有为……。这些崇拜严子陵的人,应该说或多或少也都有些子陵风骨吧。
检阅着这些名士,我猛然想起50多年前也有一个曾以严子陵自喻的名士,他叫柳亚子。开国之初,他应老朋友毛泽东之邀到了北京。一到就向毛泽东写诗要官,诗曰:“欲借头衔荣父老。”而毛泽东认为他只适合陪自己诗词唱和,不适合当官,因而婉拒。这就惹得亚子老大不高兴,写了一首诗《感事呈毛主席》,发了一通牢骚,说自己要学严子陵,离京回家隐居去了:“安得南征传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毛泽东为了安慰老友,和了他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意思是说颐和园的昆明湖比富春江要好,不要离开北京吧。毛泽东后来也给了他一个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的闲职,主要工作任务似是陪毛吟诗唱和。有一次参加国庆晚会,二人看节目看得兴起,毛即嘱柳赋诗。柳当场遵命作《浣溪沙》,歌颂领袖的英明伟大:“不是一人能领导,哪容百族共骈阗?”此时的亚子,恐怕早已忘了到子陵滩观什么鱼了。其实亚子心里惦记着的,本就不是什么“观鱼”,而是吃鱼。他在给毛的诗中,以一位姓冯的古人作比,索要“出有车,食有鱼”的待遇。看来北京是个吃鱼的地方,却并不是一个观鱼的地方。毛诗说昆明湖观鱼胜过富春江,我看未必。这富春江一江活水,海阔天空,鱼儿跃翔腾挪,不受任何限制,可尽放天性,且江水清澈澄碧,未曾污染,正是上佳之鱼的上佳出处,此处之鱼难道不比那画地为牢、一湖静水的昆明湖之鱼更富生机、更可观赏?
当然,要想在富春江观鱼也不容易,没有那种不以物喜、不为物役的悠然飘逸的林泉之心,怕是观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而且,观者要乐富春江鱼之乐,方才不负一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试说之:富春江之鱼,乐江上清风,乐水底波澜,乐自由自在;昆明湖之鱼,乐有人喂养,乐有人投食,乐生计无忧。
于是,严子陵拒官回到了富春江,柳亚子求官留在了昆明湖。这正应了古人那句话: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然而不知是遗憾还是必然,历来,士人中如柳亚子者多,如严子陵者寡;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必然,现在,到昆明湖观鱼者多,到富春江观鱼者寡。
站在子陵钓台上,脑中不时冒出那对联的上联:何处是汉家高士?
200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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