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4年12月11日,北平外精神病院。
天空一片灰蒙,窗外下着小雪,树木丛生的林子里尽是皑皑白雪,土地被盖上一层厚厚的雪被,压弯树枝的雪块重重砸在地上,惊起一片鸦声。
昏暗的房间里,灰色的砖墙面上有数排用利器刻下的竖线,空气中带着恶臭的湿气,木窗边沿上不时有乌鸦停留。
邪儿坐在木板病床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木窗,汗珠一滴滴顺着脖颈滑落,脖颈上密密麻麻留着十几个针孔,槽乱的头发上沾着些许杂草,他似乎刚从魔鬼的手中逃脱,双眼空洞,呆滞如扯线木偶。
两日前。
“啊!!!”。磨牙尖锐的声音与喊叫声交错,邪儿躺在床上不停地挣扎,腰部向上拱起后重重地拍在木板床上,如魔鬼的利爪抓住他的腰部上下摆动,他时而双手抱着头,指甲陷入头皮渐生出血色,时而将木板抓出几条沟壑。
邪儿手背突露的几条交错青筋一直延着小臂向上,愈发清晰,脖颈上也青筋突露相互交错。邪儿涨红了脸,双眼血丝密密麻麻。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爹!......娘!”邪儿对着天花板大吼着,他突然翻身从床沿滚到木草堆旁,表情狰狞,痛苦万分。
“砰!”.身着白大褂的大夫用脚将铁门踢开,身后的两名士兵上前将邪儿的双手控制,邪儿奋力地尝试摆脱,却无能为力。大夫手穿着沾染血迹的白手套将一支强效镇定剂打入他的脖颈。
几分钟后,邪儿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魔鬼似乎从他身上渐渐离去。
落日的夕阳光将大夫胸前的红日白底纹章照得闪耀,反射出夺目的光。大夫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邪儿,确认他无事后,便转身向其他病房走去......
二
1934年12月13日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黑暗的病房里光的线条清晰分明。邪儿双手抓着地面,艰难地拖着身体向床边爬去,破烂的粗布衣服,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瘦弱的身躯,在月光的照射下无处躲藏,他如街边行乞的乞儿般孤苦凄凉。
邪儿伸手抓住床沿,用力地撑起身体坐在床沿,两日油盐不进的他此时如老妪般,全身乏力,憔悴不堪。
他拿起放在枕边的石头,缓缓地在最下排末尾处,刻下两道并排竖线。
他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生活了两个月,每隔两三天他的病就会发作一次,这里的医生在他眼里都是魔鬼,士兵则是魔鬼身旁的夜叉,每日的三餐都会由女护士按时送来,饭菜里总会掺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虫子,苍蝇甚至新鲜的肉沫。夜叉几乎每天都会拖着一摊“烂肉”经过门前,血迹深深地印在地上,尖叫声,喊叫声已经是这里的常态,邪儿每次听到都会把耳朵紧紧地捂住,嘴里唱着小时候爹娘教他的小曲儿,来减缓对地狱的恐惧。
邪儿呆坐在床上,看着地上那一片白月光,渐渐地,他被吸引了,掉进回忆的深渊...
三
两个月前。
北方的冬天依旧是寒冷刺骨,通往村子的道路被大雪覆盖,路两旁的松树枝条被厚厚的积雪压弯得不成样子。三辆高挂着红日白底旗的军车在大雪中抵风前行,军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回响在松树林中,黑色的尾气如死神黑袍的下摆,车轧过积雪,留下两排深深的痕迹。
漫天的雪花随着寒风飞舞着,落在渺渺炊烟升腾的瓦房上。渔石村里住着十几户人家,正当是吃晚饭的时辰,家家户户点着蜡烛,笑声一片,皆是一派幸福安详的景象。
“邪儿,来,试试娘给你缝的新衣服合不合身。”一位坐在长木板凳上的女人说道,女人扎着个麻花辫,眉如柳叶,眼似桃花,樱桃小嘴,虽面容上略显憔悴,但不失年轻时的美貌。
“嗯,来啦。”邪儿应声答道
女人用嘴咬断线头,将新衣服给邪儿穿上。
邪儿将衣服穿上后转了几圈,开心得合不拢嘴说道:“刚好合适,谢谢娘!”
“来来来,开饭咯。”一位中年男人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鱼头汤放在木桌上,搓着手掌说道。男人身高五尺,臂膀宽厚,面相和善喜人。男人虽平常去河边靠打渔维持生计,但也能让一家三口过得安稳舒服。
房子里烛火摇曳,一家三口围在木桌前吃着鱼肉饭菜,邪儿喜欢吃鱼,爹娘总会把最肥美的鱼肉夹到他的碗里,每次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乐得合不拢嘴。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巨大的车轮上,随着发动机声音的逐渐消失,三辆军车停在了渔石村的门口。
士兵们纷纷下车,等待着指令。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披绿色军大衣,腰佩手枪的军官,他的面容如刀刻般冷峻,眉宇间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高挺的鼻子下留着一小撮胡子,脖颈上也留着几条伤疤。
他将手指向村子,命令道:“给我搜!”
士兵拿着枪杆子冲进村子,用脚踹开一扇扇房门,一时间鸡飞狗跳,妇女孩子的呼喊丝毫没有阻止侵略,男丁们有些为了护住妻儿高举菜刀对着枪口砍去,但一声硝烟枪响,子弹穿过心脏,便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死不瞑目,有些则把头磕破以求妻儿安全,无奈来者不善,妇女皆被抓走,孩童的哭喊吵扰了兵爷,枪响,耳朵也清净了许多。
“你们想要什么都好说,求求你们放过我家邪儿!”娘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求着军爷。邪儿被娘护在身后,他清楚地看见那冷峻的军官帽子上的标志——红日白底的纹章。
“把那个女人带走!”军官一口生涩的普通话说道。
“娘!娘!”邪儿害怕地大叫,爹早已倒在木桌旁的血泊之中。
两名士兵分别抓住邪儿和他娘向不同方向拉扯开,娘死死地抱住邪儿,两个士兵虽使劲全力但依然无法将她们分开。
“蹦!”枪声惊扰了黑鸦,鸦声四起。邪儿在娘的怀里,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脸颊突然有水滑过,丝丝冰凉,他伸手摸了摸,鲜血染红了他的手,他感觉到娘抱他的力度变轻了,渐渐地,娘的头垂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睡去了。
“麻烦!把那个孩子带走,送去基地。”军官轻抚着手里的宝贝,如恶魔舔着镰刀的鲜血般说道。
大雪纷飞,烛光消逝,鲜血渗入冰雪,横尸遍野,乌鸦飞旋在天上,鸦声一片,死寂沉沉。邪儿被士兵套上布袋,上了军车后,他蜷缩成一团,双眼空洞无神,瑟瑟发抖......
四
1934年12月14日
清晨的阳光零碎地洒在床沿上,邪儿蜷缩着睡在靠墙的位置,头枕的木板上依稀湿了一小块。
随着铁门打开的声音,邪儿醒了,模糊地看见一位身穿白衣的女人走了进来,拿在手中的破碗里放着一个白馒头,女人用余光不屑地扫了邪儿一眼,便将碗放在地上,关门而去。
关门声散去后,邪儿像发了疯似的扑向破碗,拿起白馒头使劲地咬,三口下去,白馒头便消失在他手中。
苍蝇,蚊子嗡嗡地飞在病房内,不时还有蟑螂出没在木草堆之中。邪儿吃完后呆呆地坐在门旁。突然,一声惨叫惊醒了他,他站起身透过监视窗向外看去,一名面无表情的官兵拖着一个断臂的平民走过,邪儿睁大了双眼,这不是家住在隔壁的王大叔吗?那天官兵来到村子时,他恰好出去打渔,没想到也难逃此劫。
王大叔的右臂似乎刚被截去,鲜血肆意地流出,他身上的伤痕已经糜烂,有些地方甚至露出白骨,他的脖颈上满是针孔,密密麻麻,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官兵拖着他经过的地方都有鲜血作伴,血腥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令人作呕。
邪儿心跳愈发剧烈,倚着铁门慢慢滑落坐在地上,王大叔的惨叫声渐渐消失在耳畔,邪儿蜷缩起身子,埋着头,眼泪迸出眼眶,滴答地落在地上。
他想起娘死在他肩膀时的模样,想起爹为护妻儿性命,执刀相向却死在血泊中的死不瞑目,想起王大叔那鲜血直流的断臂和那过道上斑驳的血迹......
一个声音逐渐在脑海中回响。
不!我不要死在这!我不要死!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离开这个度日如年的地方!
半晌过后,邪儿抬起头,他那黯淡的眼神似乎又暗了几分,那种深邃的黑色,若此时有人与其对视,便会如掉入无尽深渊般恐惧。
邪儿用袖口拭去泪水,环顾了房间四周,将目光锁定在两米多高的木窗......
五
1934年12月15日
夜晚寒风呼啸,厚厚的云层堆积在一起,暴雪夹杂着冰雹猛地倾斜而下,不时有雷电交加。
“啊!啊!救命啊!”月光照射的房间内,木板床接连地发出吱呀声,邪儿紧抱着脑袋来回地翻滚,似乎内心的魔鬼在尽情地折磨他,喊叫声令斜对面的女人感到恐慌,其紧捂着耳朵,面露惧色,瑟瑟发抖。
“干嘛呢!吵什么吵!”女护士用力敲着铁门说道。她的脸上长满了米粒大的麻子,满口的黄牙似乎一开口就能看见一团绿色的气团,形如魔鬼身旁的蛇妖般,丑陋无比。
邪儿的喊叫声并因此而停止,反而愈加剧烈。女护士的眉头皱了几分,从腰间掏出钥匙将铁门打开,踮着脚步试探性走了过去。
“小孩儿?小孩儿?”女护士用手指碰了碰邪儿,当她准备伸回时,邪儿猛地抓住其小臂,女护士感觉到不对,欲大声惊呼时,邪儿将她压倒在地,用拳头猛锤其小腹,她的表情逐渐显露出痛苦,渐渐地,鲜血从她口中溢出,邪儿起身拿起床边的石头,双手高举,随着其头盖骨断裂的声音,女护士的身体如失了魂般,瘫软在地。
邪儿缓缓直起腰身,看着沾染鲜血的双手,面无表情,如刀锋般冷峻。
邪儿将女人的尸体拖进木板床下,脱去女人身上的白衣服,擦拭着地上和身上的血迹,之后将白衣同尸体一齐塞进床底,再搬来几把木草掩盖其体型,邪儿脱下裤子在木草堆上方便,顿时臭气熏天。
邪儿收拾完后,静静地侧躺在木床上,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对正下方的尸体也漠不关心,就这样,伴着地上的白月光和木草堆旁的臭气,渐渐睡去。
六
几日后。
蟑螂肆意地穿梭于木草堆中,几条小蛆虫不时地从床底爬出,苍蝇的嗡嗡声始终萦绕在耳畔,穿过木窗洒下的斑驳光影让房间看起来不那么冰冷。
邪儿躺在床上慢慢睁开双眼,睡眼朦胧的他下了床,摇摆不定地走到木草堆旁,他刚要脱下裤子时,低头看见自己手指上还沾染着血迹,床底下蛆虫的食物增加到四具,几乎每天都会有新鲜的肉送到它们面前,蛆虫尽情地享用着大餐,如魔鬼般的疯狂。
空气中潮湿的臭味又浓厚了不少,邪儿佝偻着走到铁门的监视窗前,官兵和护士似乎大声地喊着某某。
“幺妹儿!幺妹儿!”
“青儿!青儿!你在哪儿啊!”
“小刘,小刘,你爹娘来看你咯。你在哪儿!快出来!”
......
邪儿听着地板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当他目光缓缓移出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监视窗前,邪儿身体颤了一下,手不自觉地紧握。
“喂,小孩儿,你知道她们去哪了吗?”蛇妖用那鄙夷的目光扫了扫邪儿,说话时所散发的满嘴恶臭令人作呕。
“没有,但我听她们说过想要偷偷逃跑。”邪儿看着蛇妖的双瞳说道。双手不停地摩擦着衣服。
“嗯?小孩儿,你在干嘛呢?”蛇妖似乎没有在意邪儿说话,走上前瞟了几眼,从腰间掏出大串的铁门钥匙,随即铁门发出“咯吱”的声响。
蛇妖轻踮着脚走进邪儿的病房,不一会儿,她的眉头皱了几分。
“你都干了什么啊,想要臭死人啊!”蛇妖用袖口捂住自己的口鼻,似乎一吸入这里的气味就会死去一般。
邪儿站在她身后没有回应她。蛇妖站在草堆前,环视了病房一圈,到处乱飞的蚊子和爬上强的蟑螂,不时还有几只小蟑螂从她脚边路过。
“恶心死了!”蛇妖的表情愈发难忍,踮着脚如儿时踩方块的脚步走到门口。关上门之前还不忘打量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邪儿,如富家千金看着乞丐般。
邪儿紧握的手渐渐放松,弯着腰走到床沿坐下,双手撑在木板上。突然,他感觉右手上多了一丝粘稠感,他抬起手,原来是一只蛆虫爬了上来,邪儿将手靠近自己干裂的嘴唇,“嘶溜”一下,蛆虫便消失了......
七
1934年12月20 日
隔壁病房的鼾声响彻整个过道,面如死灰的女人瘫坐在地上,骨瘦如柴的老人舔着破碗里最后的饭粒,吸食着活下去的希望。
月光透过木窗洒在地上,照射的影子打在墙上,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弯着腰拖着类似袋装水泥的东西,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第五次时,他才停了下来。
邪儿看着堆放在木窗下的一堆“烂肉”,她们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长长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面部惨白,手臂也自然地下垂。
邪儿站在月光中,观赏着这个艺术品。
他已摸清了值班军官的调休时间,在丑时这段时间里,值班的官兵会与十里外的官兵调班,此时正是无人看管的时候,况且荒郊野岭之地,逃出去也是成为狼的食物。
邪儿走上前,双手扒着“烂肉堆”向上爬去,表情显得略微吃力。
他就要触摸到了!他就要出去了!内心的喜悦狂乱不止,正当他抓住窗沿时,过道斜对面的女人突然手指着邪儿,喉咙使劲地发出沙哑的喊声。
邪儿转过头与女人对视,他眼神里如深渊般的黑色愈加凝重,嘴角慢慢上扬,弯起的弧度似乎要撕裂到耳根般,女人的喊声渐渐消失了,身体在不断地发抖,愈加剧烈。
邪儿轻蹬着向窗外跃去,“烂肉堆”也随之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散落一地。
寒风夹杂着大雪肆意呼啸着,松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邪儿轻松地落在雪堆上,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事后,奋力地向前方那如深渊般,密不透光的黑暗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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