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两天静下来,手边重读的是十四五岁时读到落泪的《雷雨》。
通常人们了解某诗是某人所写,至于这诗到底落在这人漫长一生中的哪一瞬,大家是不太留意的。但倘若想到:《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十七岁少年所作,《赋得古原草送别》是十六岁少年所作——赏识之外,就悄然生出怜爱与怅惘所交织的柔情。
而在八十四年前,还在清华园上大学年纪轻轻的曹禺,发表了四幕话剧《雷雨》。他照着易卜生戏剧的路子,写出了中国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家庭悲剧。
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也给我们讲《雷雨》。十几岁的孩子,学的是朴园和侍萍重逢的第二幕。我们被告知旧式大家族里的大家长冷酷无情,是邪恶的资本家,整幕剧被强调的是反封建和反资本主义。
其实曹禺在提笔之前没有想到那么深的社会意义,他郁热激愤的情感只是想表达,每个人都在拼命寻找出路,却全都搞砸了的一场悲剧。
是要等到年龄很大了,才越发感慨,曹禺对于旧时代的感情真的复杂。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方方面面的腐朽,却依然有真诚的恋恋深情。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是旧时代里的一份子,旧时代与他血肉相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几十年过去了,大家都还在想要知道,周朴园是不是真的爱过侍萍?
就三十年前的情况而言,侍萍的年轻美丽一定能牵动这位少年的心,但是为了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周家人到底没有容人的雅量,迫使侍萍投河自尽。
这是一个关于舒适和偏见的问题。真实的情感里,跟你在一起舒服是一回事;在主流的世俗偏见里,你配不配得上我是另外一回事。
隔了三十年的迢遥时光,他留住她喜欢的家具,珍藏她年轻时的照片,保留她夏天里不开窗户的习惯。他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保有了一份经年累月的愧疚和自省。但是等到活下来的侍萍真实出现在他的宅子里,他脱口而出的是冰冷的质问和闪躲。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望鲁妈)
鲁侍萍: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功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侍萍:(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周朴园: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侍萍: 哭?哼,我的眼泪早枯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他活在自己风生水起的世界里已经太久。对侍萍的回忆和怀念,内疚和自省,是他在人性的困顿和迷途里临老了的一种沉迷,本质上也只能占他生活的一小部分。所以活着的侍萍出现时,他没有办法做到双重时空的交叠和情感输出。看上去他在怀念侍萍,其实是在怀念那个年少的,把控得住命运,以为一切还来得及没有在爱情里犯错的自己。
他从前已经死了两个太太(包括侍萍),所以他的后妻蘩漪无论如何走不到他的心里去。书里写她的美是阴鸷的美,她想要从绝望的,压抑的关系里努力找到活下去的那一点光,事实却是在一个寂寞的、被许多故事和叹息声包围的监狱似的宅子里缘木求鱼。
上学的时候第一次看这本书,心里面站的是周萍四凤cp,对蘩漪是厌烦的。两个相爱的人要远走高飞了,箭在弦上,他们的母亲为了保全两个孩子也作出了痛苦的让步和成全。关键的一瞬蘩漪带着周冲孤注一掷挡住去路。我当时觉得觉得她是不是疯了,这个女人神经质。
周蘩漪: (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你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周萍: (不平地)你是冲弟弟的母亲么?你这样说话。
周蘩漪: (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你告诉他,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母亲?
周冲: (难过地)妈,您怎么?
周蘩漪: (丢弃了拘束)我叫他来的时候,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周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周冲: (心痛地)哦,妈。
周萍:(眼色向周冲)她病了。(向蘩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周蘩漪: 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周冲:(痛极)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 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周蘩漪: (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这是没有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
这阵子重看,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绝望。这一幕是整部剧另一个高潮部分,也是一个优秀剧作家才华闪光的部分。
对周萍来说,显而易见的,他的原生家庭是他人生中的第一站,他年少时对后母的引诱是他悔恨青春的一部分。 他从前接收到了一个女人关于寂寞和爱的求救信号,他也明明敲了门,却只敢说自己只是路过。又或者,在后来的羞愧和精神的逃亡里,他把这种信号也当成是一种算计。
对蘩漪来说,他却是她后半生不多的机会,所以她表现出来的孤注一掷和壮烈,他是不会懂的。
她读过很多书,受过很好的教育。我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曾经浑身都是洁白羽翼的少女,一根根把自己的羽毛拔掉,拿去兑换一些浅薄的爱。我看着她把自己的羽毛全部拔完。
曾是惊鸿照影来。
她是女一相,是典型的“雷雨”性格。够痴,够傻,够决绝,留给自己的后路太少,随时抛家弃子哭哭啼啼站在暴风雨的中央说爱你。
可惜她跑错了片场。她把对“幸福”对“美满”的向往,押在了不合适的人身上。
周萍生长环境很畸形,他从小没有妈,性格孱弱又偏激。而且他爸这么强势,潜意识里,他就喜欢楚楚动人没威胁性的像四凤这样,最好没有上过学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女孩儿,还要懂他长期淤结的内心。
这时候你回看蘩漪的故事,才觉得心酸。黄伟文写过《痴情司》,他说“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缠绵也是无用”。
那些朝夕相处的好时光仿似一场大梦,一场建立在被拯救、被偏爱的前提下的无忧无虑的梦,现在被冷冷地收回去了。
就像很多年前读到过的莱蒙托夫的诗句——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整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逃得开命运这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而作者曹禺本人,等到多年后在文革中因为曾写出此番巨著遭到讨伐和折磨,又是另一重让人难过的人间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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