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远的西天

《匡超人》大概是最不像小说的小说，也是最骆以军的小说。

骆的文字精密准确而繁复，读来总是重楼之中又见重楼。说来也巧，初读匡超人的时候，总觉得这是一段不断被骗的旅程。好容易厘清了眼前的人物，破译了复杂的文字结构，习惯了跳脱的碎片元素，历经七七四十九难，终于走进大雄宝殿想问如来要佛经，如来突然嘻嘻一笑变成了中年胖子的模样——骆以军的模样。这个浓眉垂眼的胖子笑嘻嘻地告诉你，上当了吧，我这里是小西天啦。你忍住说淦的冲动，只得继续上路，不断朝西天前进，又不断到达下一个小西天。随着旅程的推进，每个故事里都有这个笑嘻嘻的胖子在等你，他有时候在看最强大脑，有时候沉迷于鉴宝栏目，有时候笑得眉毛连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是哭的样子。不只是这个胖子，大小姐、老派、老Y、哲生也是常出现的固定班底，完全是一套演员在不同的故事里穿梭织戏。

这些演员织造的不是一幕一幕的戏，而是残片似的一片一片的故事，故事之间的联系不少，全看你拼图的本事。骆胖是虚实混织的一把好手，你看他一会儿是国际形势一会儿又是社会新闻，一会儿又把一切勾成瓷瓶上凝固千百年的一个个瞬间。再加上一些虚实莫测古今粘结移花接木的小手段，有时觉得就这样被他骗下去也心甘情愿。

但是胖子不情愿，他说干嘛老叫人家胖子啦，我有名字的，请叫我破鸡鸡超人。

于是破鸡鸡超人小心地集齐这些在空中漂浮的故事，在你面前盘腿坐下，讲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和很远很远之后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有神也有魔，那是孙悟空还是美猴王的世界。美猴王过于强大，怎么都杀不死。天兵天将杀不死，二郎神杀不死，压在山下五百年还是杀不死他。于是佛道高层跨界合作，搞了个什么西天取经的项目，在这个谋杀性质的项目里，美猴王一次又一次被辜负被诬陷，陷入有苦难言的循环里。这一场循环又荒诞的英雄之旅是真的还是虚妄，不重要了，英雄就是拿来被践踏的，能成为传说的英雄就是像可回收材料那样可以反复被践踏的。项目的最终成果是把美猴王变成了孙悟空。后来，项目的验收报告整理成册，名叫西游记。

开公交车的孙悟空身上的汗衫发出隐隐的馊味，叼了很久的烟头快烧到屁股。坐在车厢里的破鸡鸡超人对你说，孙悟空的故事就是这样啦，他不愿意提，真是惨咧，最后项目的验收报告还要他自己写，阴谋啦暗杀啦当然不能写进去，如来那边要的是大团圆结局。不过那是旧世界的事情，新世界的登场那叫一个威哦，直接把旧世界炸个底朝天。两颗原子弹下去，旧世界的人人人人人那么多人，连同他们存在的痕迹都被炸成胶泥肉糊。那是像小型宇宙大爆炸一样的瞬间，炸得科技一举取代了神和魔的地位，把人类的精神世界炸出了一片混沌，破鸡鸡超人就是在这片混沌的缝隙里诞生，成长，发胖，脱发，某一天睾丸上长了一个破洞，变身破鸡鸡超人。

在这样一个科技取代了想象力的新世界，孙悟空的法力当然无效啦。不光是他，二郎神啊土地公啊牛魔王啊，他们的法力跟不上科技，只好在这个世界做个普通人，格格不入的普通人。但是破鸡鸡超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科技带来的新世界有太多这样的超人，什么肝指数无限高超人，单肾超人，智齿痛超人。这些离普通很远很远的，人。原子弹炸出新世界后余威不减，在那片混沌还没散去的时代，人类世界的秩序也混沌了，恐惧和无止境的揣测趁虚而入。那是一个秘密能噎死人的高压时代，无论属于哪方势力，归根到底都是恐惧的囚徒的时代，外省人破鸡超成长的时代。新时代的爆炸一波接着一波，人类迈进晶体管时代，紧接着是电子时代，数字化时代，网络时代，科技取代了科技，神话取代了神话，人取代了人。被架空的技术、机器、英雄、超人们在废弃无垠的空间里自我流放。这些格格不入的、不合时宜的、徘徊的、循环的、虚实难辨的一切一切会以极小的概率在废弃空间里相遇，碰撞轨迹编织在一起成了一个接一个的故事。

故事要怎么读，取决于你想怎么读。

故事的最后，来自未来的破鸡鸡超人和来自远古的孙悟空在一片虚空里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好远的从前。”

“好远的以后。”

“好远的五百年。”

“好远的中年世界。”

“好远的真相。”

“好远的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