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星光稀微,月光铺满整个岛上。他们慢慢穿过湖心柳堤,瞧着柳丝轻摆,闻着风中送来的木樨和紫藤花香,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黄蓉白色中裙之外套着淡绿色的纱衣,月光照在身上盈盈生辉,宛若仙子。她仰头瞧着郭靖,发后松松绑着的金带飘然而落,一头轻软如云雾的长发披散开来。
郭靖抚上她的长发,三千青丝从他指间轻轻滑过,无丝毫挂碍,温言笑道:“蓉儿,你的头发好像缎子似的。”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金带,挽在手中。
黄蓉朝他一笑,忽然飞身而起,踩着堤坝的栏杆,在柳丝和碧桃花树间穿梭而行,身姿轻盈,翩若惊鸿,俨然是那日未曾跳完的“落英神剑舞”。她一忽儿立在花枝上,一忽儿跃上柳梢,不一会儿桃花落了满地,黄蓉已落在了柳堤对面,立在木樨树下,迎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宛如踏月而下的精灵。
郭靖微笑着瞧她翩然起舞,知她心中欢喜到了极致,备受感染,也学着她的模样从堤坝上飞身跃过,轻轻落在她身侧。黄蓉瞧着他的目光里尽是爱慕眷恋,伸出手挽住他的臂膀,靠在他肩头,两人依偎着慢慢步回精舍。
此后数日,靖蓉二人或桃花岛上熟悉各处阵法,或出海潜水遨游,携手并肩,把桃花岛及周边水域岛屿游玩了个遍,别的不论,郭靖水里的功夫已跟黄蓉不相上下。两人内功根基俱佳,常常在水中比试潜水,初时黄蓉潜的既深又久,渐渐郭靖摸出了潜水的窍门,十次中也能胜的四五次,且在水中与水流相抗之际,渐渐对全真内功“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的理解又更深一层。
这日他们去了一处离桃花岛甚远的海域。不久之前,二人偶经此处,发现此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水下颇多漂亮的鱼群,顿时起了下去一探的心思。只是那日天色已晚,便记下方位,先回了桃花岛。今日天气难得爽朗,二人一早便出了海,小船驶了个把时辰,才到了那处海域中一块大礁石上,将船在礁石上固定好,两人齐身跃入水中。
海面之下果然瑰丽万状,各色从未见过的漂亮鱼群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伸手去摸,鱼儿也不知道躲。那大礁石原是一座小山,两人围着小山上下来去,看到极美的珊瑚,色彩奇异的虾姑,螃蟹,黄蓉正想伸手去拔一枝红珊瑚,突然一股大力冲了过来,顿时将她和郭靖冲散。
她知道这是遇到了暗流,他们来之前已约好,若是遇到暗流,不必耽搁,立刻回到海面上。她毫不迟疑,不与水流相抗,让这股大力顺势将她送到海面。浮上来一瞧,离那大礁石已有一段距离,忙向回游去。郭靖此时也刚刚回到礁石上,见黄蓉还未回来,忙爬上礁石顶端,四处张望,放声呼啸。黄蓉在水中奋力向他招手,郭靖见她不远,安下心在礁石上等她回来。
“靖哥哥!”黄蓉爬上礁石,颇感疲累,“那水流来的好生古怪,我被它推了好远。”
郭靖伸手拉住她上船,递给她食物饮水,“我也瞧着古怪,蓉儿,此处危险,不然我们不要探了吧。”
黄蓉接过水袋,灌了一大口,笑道:“胆子真小,这下面这么漂亮,我可不舍得,我还要去玩!说也奇怪,这里的海水好暖和,珊瑚长这么好,可真难得。此处有珊瑚,则必有珍珠贝,说不定还能找到大个儿的!”
郭靖虽然有些担心,到底少年心性,也不愿拂了爱妻兴致,心中暗自琢磨那水流的去向。二人吃饱喝足,略微歇了歇,便又潜入水中。这一次水下甚是平静,便往更深处去了。离海面越远,光芒愈暗,下潜越是艰难。两人试了试,实在无法再往下一步,胸口也越来越憋闷,只好往上游回去。这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亮亮的圆点,两人对视一眼,携手向那光亮处游去。
待离得近了,二人大喜过望!
原来那竟是一个有两人合围那么大的珍珠贝!贝壳在黑暗的海水中熠熠生辉,壳底与那大礁石的底部相连,被无数水草包围着。黄蓉拔出怀中的匕首,割开水草,捡起一把石子扔在贝壳缝里,果然见那贝壳缓缓张开。
黄蓉示意郭靖继续扔石子进去,她拿着匕首在贝肉上狠狠划了一刀。那珠贝竟然甚是灵敏,黄蓉一击即退,仍差点被它夹住脚腕。然而这一刀划的极深,黄蓉退开时已瞧的清楚,里面至少有四五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待想再探一探,那贝壳闭的死紧,石子却是再也扔不进去了。
黄蓉气性上来,将那珠贝晃了几晃,只把它稍稍移了位,却无法搬动。郭靖接过匕首,在掌中注入内力,向上一撬,珠贝被掀起一半,又重重落下。
此时二人潜水已久,不得不回到海面换气。黄蓉爬上礁石,跳上了船,将沉甸甸的外衫脱下,披上一大块干布巾子,又取出一块递给跟上来的郭靖,嘟着嘴道:“靖哥哥,那贝真是太气人了!我定要把它拿下!”
郭靖失笑,一边拧着外衫上的水,一边道:“人家好好在那里也不知多少年了,遇上我们两个不速之客,一见面就要夺人家珠子,只怕它要更气些。”
黄蓉本来兀自跟那珠贝赌气,听见郭靖这么说,“噗嗤”笑了出来,“靖哥哥真是宅心仁厚,连珠贝的心都能体谅。也罢,今次便饶了它,下次带家伙来,哼,不信降你不来。”
郭靖知她孩子心性,温文一笑,撑起小船往桃花岛回返。此后遇到江南梅雨季节,淅淅沥沥足足下了一个多月,两人再也无法出海,便安心在岛上练功。郭靖从小到大,无甚闲暇读书,此时在这世外桃源,总算能静下心来,跟着黄蓉,把黄药师的藏书拿些浅显的来瞧。他天姿虽不足,耐心却好,加之黄蓉聪明绝顶,每每解说的既浅显又有趣,这一个多月下来,比他过往十几年读的书还多且深。
黄药师虽与女儿女婿同住一岛,然而他清净惯了,常常独来独往,并不与他们一道起居。郭靖是个极守规矩的人,每日一早,必先来道安。黄蓉乐的他跟爹爹亲近,也不拦着,每日清晨与他一道来跟爹爹问安。可怜黄药师堂堂一代宗师,每日被他们扰的烦不胜烦,又不忍拂女儿好意,看着他们小夫妻甜甜蜜蜜,心中不免泛酸。如此过了月余,一日天色晴好,留下一纸书信,忙不迭出海云游去了。
靖蓉二人一早来请安,没见到人影,待看了书信,黄蓉心中大是不乐。
“哼,跟我们在一处有什么不好,偏要出去做闲云野鹤,连我的生辰都等不及就走了,瞧我跟不跟娘告状!”
郭靖知她嘴硬心软,实是眷恋老父的紧,柔声安慰道:“兴许岳父只是出去几日散散心,等你生辰就回来了。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不把你生辰放在心上?”
黄蓉恨恨道:“靖哥哥你不知,这种事多着呢!”细细数落从小到大爹爹的恶状。黄蓉诞生之日即生母丧生之时,是以每逢她生辰,黄药师不是在墓中陪着妻子,就是出海散心,总是隔日或提前给女儿过生辰。
郭靖不知还有此一出,登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黄蓉絮絮了半日,发泄了一通,心里舒坦了些,拉着郭靖出了精舍,一时想不起该往哪里去,忽然灵机一动道:“靖哥哥,我们还去看看那日的珠贝如何?”
郭靖正愁怎么哄她开心,如何不应?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些器具,便乘船出海,这次他们有备而去,拣了一艘帆略大些的船,带了一名哑仆帮着掌舵。船行了个把时辰,到了上次的礁石旁,二人从船上跃下,直奔珠贝所在的方位而去。
岂知这次所遇水流又急又杂,两人试了几次,都无法潜入上次的深度,还总是被冲的七零八落,不得不浮到海面上相会。黄蓉被这水流激起了好胜心,非得潜下去探个究竟不可,郭靖知她心绪不佳,实是迁怒,也不相劝,只一次次陪她潜入。好容易摸索到了那珠贝所在之地,两人已是筋疲力竭,再无力气将它撬动推上礁石。
郭靖试了几次,也无法将它撬动,黄蓉心中的怨气早已消了,到底心疼郭靖,拉了拉他的手,示意回返。
两人回到船上,换下湿衣,倚着船身坐下,默默饮水吃干粮,一言不发。郭靖吃饱了,精神一振,安慰黄蓉道:“蓉儿,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我们下次一定能将它弄来。”
黄蓉抱着双膝,倚在他身上,默默摇了摇头。郭靖抚着她肩头,温言道:“怎么,还是难受么?”
黄蓉抱住他手臂,摇头道:“我不要了。”
郭靖一怔,“为什么?”
黄蓉脸上满是落寞,“就算得到了,又能怎样?不过几颗珠子罢了,人家安安生生长在那里,又没碍着我什么。我多了这几颗珠子,也不过是几颗珠子罢了,不过快活儿一会儿便忘了,何苦来呢?”
郭靖听见这话,挠了挠头,知道症结恐怕仍是在黄药师身上,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将她搂在怀中,一遍遍抚慰。回到桃花岛时,黄蓉已然睡熟,郭靖将她抱起,穿过荆棘林桃花阵回到精舍,放到床塌上面时,见她流下了一滴泪,口中喊了一声,“娘。”
郭靖心中霎时被揉做一团,伸出手替她抹去泪痕,坐在床边瞧着她发呆。
黄蓉在他面前,从来谈笑自若,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可恨自己累次惹她伤心,把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变成了总是独自承受愁苦的小女子。自华山重会以来,他们日日相伴,黄蓉从来不提往事,他偶尔提起,她亦是善解人意的岔开。
但他内心深处总是隐隐不安,觉得她太过平静,那如春花朝露的笑容之下仿佛隐隐压着雷霆万钧。他言辞既拙,心思又迟钝,虽然有所觉,也不敢轻易揭开这块伤疤。
婚后他们幸福甜蜜,黄蓉渐渐舒展开来,本以为往日阴霾散尽,她终于又回到初见之时的无忧无虑,娇憨顽皮,哪知黄药师说走就走,竟惹得她这般郁郁寡欢。
他伸手抚过她紧紧皱着的眉头,暗暗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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