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可以不相信,一个钢铁联合企业,建厂十多年不曾生产一吨钢,居然是靠每年花近千万的运费买进刚来惨淡经营。而事实就是这样,水城钢铁公司1966年至1984年的经营账目里压根就找不到“炼钢”两个字,十多年来卖出铁去买进钢来的运输费用就两亿元。
两个亿!你动不动心?水钢人是动心了的,所以才把这个被称作三块田的大水洼填起来,用大转炉代替庄稼和野草,要练出一块女娲石来堵塞流漏了百花花银子的豁口。1984年10月13日,夺人心魄的红色精灵如期从转炉炉口灿然而出。这就是当时被贵州电视台、贵州日报等新闻单位称为”填补贵州普钢生产空白”的水城钢铁公司炼钢厂建成投产。
不用说水城钢铁公司因为有了自己炼的钢,从此也跨入20世纪末中国工业发展的现代化大道。然而以为前途平坦大可安步当车,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幼稚呢?比如三块田上这具有25万吨年产能力的大转炉转了整整五个年头,到1988年,还羞羞答答的吐不出这个数字,只在16万吨前踌躇。
现代化意味着什么?中国的20世纪末意味着什么?水城钢铁公司敢不敢苟安现状继续以先天不足的产业结构面临所向披靡的竞争狂潮?
深谙产业结构对于企业命运之要害的水城钢铁公司决策层在思考:钢产量!
二
林昭楠,这个在水城钢铁公司算得呱呱叫的公司经理办公室主任,竟成了这个思考的第一道答案。1988年的5月,春风还没把树枝吹绿,,他却在阵惊诧中被吹到了炼钢厂厂长的位置上。作为公司经理办公室主任,对炼钢厂的大梗他也知之八九,但这和几万人都眼巴巴盼着钢产量达产的时刻当好这个厂的厂长,却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他丝毫不敢大意,一头扎进工人里搞情感建设。要推进大机器生产管理,要建设社会大生产人与人的科学关系,人与机器的科学关系。他成天泡在厂里,泡在炉台上,每个月少不了十个晚上睡办公室的沙发。从前满面春风的”林办”,忙得又黑又瘦,只有看似迷茫的那双眼睛一样有着从前的深沉和透视力。“怪了”,他说,”感情一沟通,推行制度吧,他给你三磨两泡不了了之。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们还沉浸在漫不经心的田园风光里,大机器生产的紧张节奏和严肃秩序……还不只是田园风光的漫不经心,还有个人唯上的资产阶级时髦货,两者构成一个怪胎,题现代化建设的心理障碍……”
好一个心理障碍!要在这地道地象征了农业文明的三块田上建立崭新的工业秩序,人们的价值观念、行为模式、生活习惯、人际关系,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一次打碎和重建。打碎是痛苦的,重建更步步维艰。
三
对于全厂职工平均年龄只有23.5岁说这个情况,也许你要得理不饶人的判断:兵强马壮正好干他一番!但如果告诉你正是这些”强兵壮马”在钢包漏钢、生产被迫中断的时候山呼”万岁”,拂袖而走,似乎永远不再回到炉台”这鬼地方”,你又作何感想?
大多数的年轻人都想调出炼钢厂,理由是受不了炼钢厂人得跟着机器转的苦;他们想自由点,轻松点,就是少拿点钱也行;他们宁愿去当农民,随便种点庄稼过日子。
在我们被西方经济远远地抛后了一个世纪的今天,”23.5”在躲避什么,在贪恋什么?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在更高的层面上把握这场本来就迟到经济大革命?
有人夸张的说,炼钢厂只有一个人不想调出去,这个人就是邓昌华。而邓昌华本人却说是”调不出去的苦”,他说”炼钢苦,没有人愿来,来了就苦定了,与其天天想走走不成,不如认了,在工作上整点成绩出来,对公家有利,自家也实在”。
他真的认了,成天泡在炉台上,琢磨转炉,满心思里是倒炉、造渣、枪位、加料,竟能把含硫高达80点的铁水兑进炉内吹炼出合格钢水,成了厂里的红人,上到省级下到车间的先进桂冠他一一荣戴,而且升了官,当了权力不大却可让转炉一再破纪录的炉长,而且经济收入看涨,从来没有拉下过一次调工资的机会。
于是又有人说,邓昌华值得!不知这句话是感叹邓昌华得到的实惠,还是感叹邓昌华为机器服务的时候还玩能出机器外的吹炼高硫铁水的实在。
调不出去的邓昌华选择了转炉,超越了转炉;逃避不了历史和现实的三块田不可能不选择大机器的轰鸣,有意无意回避工业文明的人在不再种庄稼的三块田上,将成为时代的肿瘤而被时代无情割弃。
四
林昭楠深知,靠一支异常缺乏现代意识的队伍去”达产”何其艰难。1988年6月,他借一家学校教室搞了一次全厂1300多名职工参加的厂规厂纪大考试。考试结果令人振奋,及格率100%。但富于悲剧性幽默的是人们在具体工作中出人意料的不讲规矩。1989年3月7日、8日、11日,炼钢炉连续发生重大责任事故,责任者之一的王勇,因失职被拘留七天,事后他说“当班的人有三个,他们两个说有点事儿,跟我请假。都是早上不见晚上见的老熟人我不好不给情面就擅自同意了,哪晓得事情会这么严重?”
一个情字,在生活中无往不通,礼尚往来、拜亲访友、为人处事,处处着情,而大机器摆一副冷面孔,不讲情感,你敢丁卯不分搞点情面,它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炼钢厂三大事故损失产量8000吨,经济损失达二百万元。
经历这三大事故重创,林昭楠决议抓住时机,让人们痛定思痛,搞一场扎扎实实的不停产整顿。他已经有了不少这场运动有关的词语,什么”当代工人与劳动纪律”,”一个厂与一个人”,”观念达标与行为达标”等等,运动下来,原来的规章制度只字未改,炼钢厂却换了人间,产量连续四个月破两万吨大关,实现了丟一见二。
产量上去了,林厂长却变得不近人情了,12月12日开平台调度会,班组长们讲了话,车间领导也纷纷讲话,轮到厂领导发言,一位车间副主任在厂领导讲话中插话,林厂长大”骂”出口:”什么货色?该讲的时候不想好讲完,领导讲话,想起来又插嘴。连讲话都不想清楚讲完整,怎么抓好工作搞好生产?这是开会,不是婆娘们在家唠嗑扯闲。”
炼钢全厂都变得愈加不近情了,去年有15人被除名,18人留厂察看,17人被记大过,9人被记过,4人被警告。没有了这个万事皆通大于法的情,厂产量上去了,年终评议干部,严格按制度办事,敢抓敢管者还尽得职工赏颂。你问工人,不讲情面讲制度不亏了你们吗?怎么还投他们的赞成票呢?回答是:讲情面得芝麻,讲制度得西瓜!
在这个“”西瓜芝麻观“里,我们是乎可以意识到炼钢人正在打碎旧的尺度,正在把握新时代的价值判断?
五
1989年12月29日,年产20万吨的大关,在炼钢人的疯狂下迎刃而破,全厂沉浸在一片惊喜中,林昭楠却陷进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20万刹那间便不复存在,成了一个不足挂齿的历史破折号。他坐进办公桌前的那把破藤椅,似乎要把一年来所有的劳累都一起搁进去 。也就在这一时刻,那种从青年到中年直不让他安宁,也让他因之把每一步人生之路都迈得有声有色的躁动又在他体内骚涌。
除夕之夜,炼钢平台上,工人们把个头本就不高的林厂长围在中间,理所当然地瓜分他的好烟。
“30万吨一一小伙子们,别光牛皮哄烟抽,到时候谁卡壳、谁弄砸锅了我翻脸不认人。”这是从工作服和安全帽里挤出来的林昭楠的声音。
30万!炼钢厂1990年要飞越这个标高,要用响当当的“炼钢厂”取替“三块田”。
走过“三块田”,是一个痛苦和艰难的行程,但水钢别无选择,炼钢人别无选择,这是已经既定的历史。
[后注:文中人物林昭楠后调遵义铁合金集团公司任董事长,于2009年病故。水城钢铁集团公司的年钢产量已于2004年达300万吨。该公司因一个来自鞍钢名叫朱继民的人物从濒临倒闭到又展宏图;朱继民后调首钢任董事长,是国有企业界的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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