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成了货币
顾方看完最后一页,摘下眼镜,用力闭上眼,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眼角,然后睁开眼,但眼睛还是很酸涩。在蜡烛的烛光下看书,没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眼睛。
顾方合上老旧的书,轻轻叹了口气。他手里这本封面泛黄破损的书,如果不是用胶水和白线重新装订过,早已经散架了。
泛黄的纸张和边缘的白线显得格格不入。反正明天也要脱手了,就这样吧!顾方心里想着,伸手将书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平躺在床上。
在床另一边的柜子上,一只蜡烛默默地烧着。蜡烛的烛焰时而神经质地抖动一下,屋子里的影子也随之神经质地抖动,就像鸟巢里熟睡的幼鸟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一样身体抽动了一下。
顾方是一位俄文翻译家和作家,翻译了众多俄国作家小说,也出版了几本自己创作的小说。他刚刚读的书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文小说《死屋手记》,而且是第一版,上面还有作者的亲笔签名。
顾方一直将这本书视若珍宝,平时都是藏在玻璃箱中,再小心地锁在保险柜里,只有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顾方才舍得拿出来供人鉴赏。
这本书已经十分破旧了,当初顾方拿回家时就已经频临分解。之后,他花了大量时间去修缮,如今才能让人偶尔的翻上一翻。
他热得怎么也睡不着,房间里热气氤氲。顾方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被心事压得翻不动身。他直直地望着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漂亮的水晶灯。
水晶灯上落满灰尘,像是被沙子浅浅埋住的钻石。
如今自大灾变已经过去了两年,但是对电的恐惧依旧牢牢落在几乎每个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的心中。
灾变开始的一瞬间就多去了六成的人口,大多数还是青壮年。灾变的巨大影响让每个人的心中都因此蒙上灰尘。
两年来,有些人将心上的灰尘打扫干净,结果是发现自己的心没有以前红润了。也有少数人不愿清理,任由心上的灰尘愈积愈厚,更有甚者建起了密不透风的心墙把心牢牢围住,以免不请自来的时光的风将灰尘带走。顾方就是其中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禁不住厚重睡眠的侵袭,顾方沉沉地睡着了。旁边柜子上的蜡烛依旧点亮着整个屋子,照例不时神经质地抖动一下,就这样一个夜晚整间屋子不知陪着它晃动多少回。
顾方醒来时,屋子里还是很热,他觉得身上腻腻的,像是用糖水洗过澡一样。他看了一眼枕头上干涸的血迹,形状有些像葫芦。血迹是他睡觉时流的鼻血,现在已经呈暗红色,颜色深些的边缘像一层细胞膜包裹着内里。
顾方先去洗了个澡,才坐在桌子前吃早饭。这张桌子只有他坐的这一角勉强算是干净的,其它地方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桌子上还放着一些碗碟,碗碟里都有黑斑,是食物长期腐败后形成的。
顾方热得不断流汗,不过他丝毫不在意,而是怔怔地看着桌面上一只小巧的碗,碗里还有一只勺子。这只小碗是他女儿专用的,橱柜里还有两只不同颜色的。
顾方一口一口吃着面包,间或喝一口咖啡。顾方想起大灾变发生时的情景。
那时,顾方正在书房写作。他得以幸存,得益于他一直保持用笔在稿纸上写作的习惯。书房里,顾方正在苦苦思索,想要寻摸一个恰当的词句,平常情况下他若是实在搜寻不到,就会自己造上一个词句。
顾方经常会陷入这种状态。他还有个小癖好,一遍苦思,一遍用笔在稿纸上无意识的乱画。有多少次,等他想到了恰当的词句,高兴地想继续往下写时,稿纸却因为被画得乱七八糟而作废。所以,他后来都会在稿纸一旁放上一张白纸。
当顾方将要捕捉到在脑海中像不具名鸟儿般活跃的词句时,他听到了一阵声响,是从门外传到书房里的。这种声音像是失去信号的老式收音机发出的,又像是某种动物(可能是猛禽)的磨牙声。
灵感化身的鸟儿立马就消失无影,如同听见天敌的声音,飞快地躲进了隐秘的角落,又或是被得手后飞遁离去的天敌一口吃进肚子。总之,灵感的鸟儿就是不见了。
顾方心里顿时烦躁起来,不过想到也许是他最疼爱的妻子和女儿发出的声响,顾方也就偃旗息鼓,再次默默地搜寻鸟儿的踪迹。
然而,这声音持续了几分钟也没有停止,他有些诧异。平常妻子和女儿在自己写作都会顾及到自己,避免发出噪声。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依然坐在桌前,隔着门大声喊了几声妻子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顾方烦躁地起身,想出去察看情况。他走到书房门前想要开门,当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突然被电了一下。他猛地抽回手,这时,一直全身漆黑的,同样是不具名的鸟飞到他的心头。
顾方用手隔着衣服的下摆打开门,来到客厅,看见了声音的来源。
顾方家的客厅装修得简洁大方。三张单人沙发、一张茶几和一个挂在墙上的电视。当顾方站到客厅边上,他的瞳孔被一股极其耀眼的亮白色光芒骇得缩小了,眼睛耐不住,立马合上眼皮。因此他一时间不能对客厅里的形势做出判断。但是,他知道某个极其不详的事件正在发生。
顾方用手遮住眼睛,但是出于本能反应,他还是睁不开眼睛。顾方只能等待白光消失。
他猛地想起喜欢在客厅看电视的妻女,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一直听到的苍白的声音。此刻,他这种声音有了更好的形容——电流燃烧的嗡鸣声。
大约两分钟后,强烈的白光消失了。不过,他的视力还未恢复,眼睛被强光刺激得泪水涟涟。顾方掉入了被泪水濡湿的黑暗中。
他惊恐地大声喊叫妻女的名字,同时凭记忆向客厅里摸索。他很快碰到一张沙发,这是他的座位。他在晚上写作后,会坐在这里陪妻女消遣看电视。顾方又往记忆中妻子的沙发扑过去,然而却扑了个空,人也跪倒在地上。
顾方的手在地上摸到想是灰烬一样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从何处来的,平时家里被妻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灰尘都不怎么有的。同时,他又闻到似乎是皮革烧焦的气味。
他失神地站起身,如同是从暴雨中的泥水中爬将起来,一步一顿的走向另一个熟悉的位置。这次他没有去摸沙发,而是直接蹲在地上,这次他同样摸到了灰烬,也闻到了焦味。
眼前被泪水打湿的黑暗一层一层地朝他压将下来,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的喉咙像是被绳子勒紧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连接肺部的气管就只余下吸管粗细的孔洞了,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顾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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