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图腾的现实辉映
——论《最慢的是活着》中对先辈生命经验的认同与继承
高满航
如何评价和看待先辈的人生和经验？这是文学创作的话题，也是鉴别文学作品宽度和广度的试金石。当然，这个问题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截然不同的回应：民国一代，作家们以“批判”和“打倒”为己任；文革后一代，这种潮流又清晰地转变为“反思”和“重塑”；其他时期，对其之文学的回应也大体都契合当时深刻的社会和时代背景，虽走在潮头，却都是顺流而去，随波逐流。先辈往往被树为批判和打倒的对象，先辈毕其一生积累的个体生命经验自然也就得不到公正对待，甚至习惯性地被打上“腐朽”“陈旧”等立场鲜明的标签，被新一代视为走向前台的最大障碍。难以避免的尴尬在于，先辈经验往往成为后来者建构新的秩序和经验的无足轻重的比照背景。反观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则一反批判的立场，徐徐道来奶奶的一生，在成长中逐渐与奶奶化解隔膜并不断走近、最终接纳。对奶奶重新认识的过程，也是自我生命无意识并入奶奶人生轨迹的过程。
命运：无可选择，亦无力反驳
每个生命都是自己当下生活场景里的不确定者，来只有一种理由，不来则有千千万万的理由。在哪里？成为谁？是永远也不可追溯亦不能复盘的偶然性事件。这是主观能动性无能为力之所在，无可选择，必须接受。
奶奶十六岁那年嫁到杨庄无法选择。“我也遭到了报应，嫁到了杨庄。我这样的脚，城里是没人要的，只能往乡下嫁，往穷里嫁。我那姊妹几个，都比我嫁得好。”奶奶因为自小家庭条件优渥，任性不缠足，成为那个特定时代命运定型的生动注脚。就这样，在不可选择中，奶奶用一生的守候和坚持，把自己的远嫁之地变成了葬身之地，开始即预示了注定的结局。
小让在杨庄的出现看似顺其自然，实质上也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奶奶年年“不空怀”，生下的孩子却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在第六天夭折了，最后独留下父亲一个独苗，而小让又是父亲四个孩子中最小的女孩，“她原本指望我是个男孩子的，我的来临让她失望透顶”，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小让的降生对家庭完全是个多余，况且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奶奶重男轻女，更为重要的是小让“命硬”。“有一天，我下班早了些，一进门就看见她在摸着父亲那张扣着的遗像。她说：‘上头我命硬，下头二妞命硬。我们两头都克着你，你怎么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后来我才知道，她生于正月十五。青年丧夫，老年丧子，她的命是够硬的。”奶奶一生饱尝“命硬”的坎坷，为了家庭和深爱的儿子，她有作出某种决定的可能，但事实上，她什么都没做，独自煎熬，忐忑等待可预见的不幸。
奶奶在最青春的年龄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人家那时候已经有通讯员了，部队上的人对我们可好。吃得也可好。可饱。住了两天，我们就回来了。家属不能多住，看看就中了。”她的丈夫始终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到底死于战争还是移情别恋，不得而知。虽然奶奶说他牺牲了，但从奶奶理直气壮以找他为名打掉别人的孩子一事来看，未必真是那样，“那一年，就说去打探你爷爷的信儿了，出去了一趟。做了。”奶奶理所应当的把找爷爷当成了干其他事情的借口。奶奶不再找爷爷或许不是她知道爷爷真的已经找不到了，而是明知其在，却找不回，她心死了，就不会再徒劳地做那种努力，而是寻找自己的幸福。顶着烈属的光环，奶奶有过一次突如其来而又刻骨铭心的恋爱，毛干部的出现填补了她孤独生命最无能为力的塌陷，她大概也无数次自我斗争，无数次抉择，终于宁愿为他怀了孩子。
小让在经历社会的过程中也不断经历着各种各样的男人，甚至在虚荣心的蛊惑下，不断地更换着不同的男人送自己回家，她在心底里为自己设置了底线，但到底爱谁，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长久之后，她失去了鉴别爱情的能力，也似乎要失去爱的能力。终于选择了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之后，虽然对方条件很好，但男人母亲的不可理喻让她打消了结婚的念头。这与奶奶和爷爷的婚姻何其相似，曾经爷爷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奶奶骄傲的资本，但直到有一天，爷爷以及附属于爷爷的一切都和她毫无瓜葛，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孤独。而小让，她曾经渴望和那个男人以及男人背后的优渥的家庭成为一个整体，但另一个力量挡住了她，她所表述的理由与事实未必相符。我似乎已经看见了一个苛刻的婆婆对未来媳妇横眉冷对的挑剔。
奶奶是小让生命中最原始的敌人，她们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常常针锋相对，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小让觉得奶奶视她为多余的一个，奶奶对她确是冰冷坚硬。“从一开始有记忆起，就知道她是不喜欢我的。”“我非常向往那张大床，却始终没有在上面睡的机会。”其实奶奶对小让的态度就是对自己的态度，她在某种程度上痛恨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又以冰冷的姿态把这种姿态投射到了小让的身上。她是封建时代出生的女孩，到了新的时代，她对女孩仍然存有古老的敌意，或许是她看到了即将发生在小让身上的属于她过往的不幸。她的命硬，她清醒认识并不断自责，小让是另一个她自己，她不会原谅小让就像不会原谅自己一样顽固和不可妥协。
奶奶经历了世事沧桑，她已经洞察了生活中那些不能明说的秘密，毫无疑问她是希望自己的后辈人幸福的，她把自己全部的智慧融进了她的行为举止、她的坚守以及她的排斥中。她命已注定，却坚强活成古老的图腾。
认同：基于血脉之爱和共同的生活经历
正如每一颗星辰都属于无垠的天空，每一个人也都不可辩驳地有着自己的来处，并和生活的当下共同塑造出了独一无二的个体。不论怎样的与众不同，久而久之，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天然地成为了喧嚣世界的一部分。
即使过了很多年，小让仍清晰记得奶奶带给她的微不足道却使她毕生不忘的伤害，那是她成长的一部分，也是不可妥协的与奶奶为敌的强硬的证据。他一直知道奶奶不爱她，也亲历了奶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佐证着这种姿态。于常理，她理应与奶奶渐行渐远，彼此成为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小让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当朋友在一个不紧不慢的下着雨的茶馆里讲起自己已经去世二十年的奶奶时，她几乎是心有灵犀似的想到了她曾经以为会憎恨会埋怨会彻底忘记的自己的奶奶，并且是“不用想，也忘不掉。钉子进了墙，锈也锈到里头了。”大概到这时，她才开始慢慢读懂奶奶。
奶奶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不缠足的原因，无奈下嫁给她的爷爷，奶奶人生最大的骄傲和满足就是陪过来的嫁妆，并且如数家珍地在心中记了一辈子：带镜子和小抽屉的脸盆架，雕花的衣架，红漆四屉的首饰盒，一张八仙桌，一对太师椅，两个带鞋柜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缎子面棉被……还有那张水曲柳的黄漆木床。小让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视这些虚张声势的东西为对腐朽苍老的奶奶最大的讽刺。但很多年后，一波三折的小让将和董进入婚姻的殿堂时，却坦然地接受了奶奶为其准备的：龙凤呈祥的大红金丝缎面被，粉红色的鸳鸯戏水绣花枕套，双喜印底的搪瓷脸盆，大红的皂盒，玫瑰红的梳子……纺织类的物品一律缝上了红线，普通生活用品一律系上了红绳。她接纳了附属于奶奶之物，亦逐渐接纳奶奶。
小让看上了一个男孩，已经考虑走进婚姻，却在见到男孩的母亲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个腔调，就是不喜欢她这个做派，就觉得她不像个老人。一个老人，怎么能这样没有节制呢?怎么能这么挥霍无度呢?怎么能这么没有老人的样子呢?——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标准，就是我生活在豫北乡下的奶奶。”她的奶奶已经活成了她心中的一个标准——老人的标准——她所认可的老人的标准，非此，她就会排斥。
小让对奶奶最古老的偏见就是奶奶的重男轻女，这个不光体现在对她的态度上。“谁家生了儿子，她就说：‘添人了。’若是生了女儿，她就说：‘是个闺女。’儿子是人，闺女就只是闺女。”“大哥和二哥生孩子，生的都是儿子，她就一家给了一把。姐姐生的是女儿，她就没给。”但很多年后，当小让终于从奶奶的阴影中挣脱，活成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在蹈着奶奶认知的覆辙——“一向乖巧听话的姐姐在出嫁后着了魔似地非要生个男孩，为此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怀了一个又一个，流产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女孩，那个儿子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就连小让自己也为孕检结果是男孩而生出无比的满足感，因为丈夫的前两个哥哥膝下都是女孩，她注定因此而在婆家得到更多的尊重和庇护。事实上，直到奶奶死后，她才意识到奶奶对二哥过分的爱并不单纯是重男轻女——“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的祖父几乎形同一人。”
在懵懂无知的年龄，小让对奶奶的偏见有着强烈的本能的对抗，甚至自残自己以求得精神的胜利，她为了不让奶奶把自行车给二哥骑的想法实现，故意把自己连同自行车一起扔进了污泥中。但经历世事沧桑后一切都在改变，甚至对奶奶曾经加之于身的种种伤害有了另一种解读：“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不喜欢你，你会成为别人不愉快的理由。你从来就没有资本那么自负，自大，自傲。从而让我怀着无法言喻的隐忍、谦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再比如，她嫌你命硬，你怎么知道她在嫌你的时候不是在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对待你的态度就是在对待她自己，对自己当然就是最不客气了。”小让在时间的长河里荡涤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读懂一个人不仅看现在，更要读懂其历史，尤其是苦难。
血脉传承的亲人们所经历的历史时代不尽相同，他们个体命运的悲欢离合皆镶嵌在无法选择的社会大背景下，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标准去评判和衡量昨天的我们的先辈，应回溯到他们的时代，去理解并认同他们的价值。
继承：爱着你，成为你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每一种都有着坚硬到不可颠覆的理由，或者是钦佩仰慕，或者是感同身受，也或者是受到来自对方充满温暖的给予后，无以回报的唯一的选择。真正的爱伪装不得，是萌生于感动之中的必然的情感释放，亦不是随便施之于人，而是有着具体的精准的投送对象。
小让一直强硬地认为，奶奶对她的态度就是很多年之后她投射在奶奶身上的不容置疑的回报。显而易见的，在她的意识里：奶奶重男轻女，嫌她命硬，讨厌她的左撇子……这一切都集中成奶奶不爱她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事实上，她也因此而经历了并不愉快的诸多往事，即使很多年后仍历历在目。这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她和奶奶情感中不可逾越的障碍，他心里生着委屈和埋怨，而奶奶亦不屈服，她承认过往，并且视其为理所应当。
很多年后，当小让步入社会，尝尽酸甜苦辣，担负属于她自己生之为人的责任之后，才慢慢体味到奶奶在她生命中的价值——“我知道，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是我如影随形的奶奶。不同的是，他们会比奶奶更严厉地教训我，而且不会给我做饭吃。而在那些喜欢我的人面前，我在受宠若惊视宠若宝的同时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失去了这些喜欢，生怕失去了这些宠。”并且突然之间，她顿悟了她所见并不单纯是奶奶曾经投射在她身上的她极为抗拒的不友善，而是一种若隐若现的重复，奶奶自身的重复，她对奶奶的重复——“这些年来，我四处游历，在时间的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她，在什么人身上都可以看见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
小让在社会的历练和伤害中渐渐读懂了奶奶对她的深沉而又粗暴的爱。奶奶讨厌她的左撇子，何尝不是讨厌自己早年的不缠足，她深知此种生理上的与众不同必然带来命运的缺憾，她在悄然无声中试图做某种改变，但却徒劳，只是增添了少不更事的小让对她更多的憎恨。奶奶排斥小让走马灯似的带着一个个男性朋友回到家里，“对这些男人，妈妈不言语，奶奶却显然是不安的。”大概奶奶想到了守寡后最初的几年岁月，她在仍旧青春的年华里盼望着一份爱情，却也胆战心惊，她见识了太多的身败名裂，极度惧怕一晌贪念之后的不可收拾。即使遇到了爱之深切的毛干部，也只是蜻蜓点水的爱恋，终究没有结出美丽的果实。奶奶知道小让在想什么，甚至知道她在干什么。奶奶劝诫小让，何尝不是劝诫年轻时候的自己，此时的她别无它念，只是想让小让幸福，对于此，小让深深懂得，并且感动其中。在小让意欲隐瞒引产之事时，奶奶又不动声色地关怀——“‘你喝点儿东西吧。’奶奶说，‘我给你冲个鸡蛋红糖水。’”小让要结婚了，“妈妈什么也做不了，奶奶就开始按老规矩为我准备结婚用品。”奶奶每时每刻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小让，这些细节逐渐暖化了小让心中的坚冰。
时间如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掩盖了另一段时间撒在彼此心里的密密麻麻的芥蒂的种子，目力所及，都是干净纯洁的白茫茫一片。小让终于心平气和地和奶奶坐到一起了——“我们哈哈大笑。没有猜忌，没有成见，没有不满。真真正正是一家人在一起拉家常的样子。她嘴里的我是如此顽劣，如此可爱。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小让窥见了奶奶爱她的证据。
小让承认她也是深深地爱着奶奶的，看到奶奶日渐苍老的容颜，她担忧地想着“一个人，每天每天都会老，最终会老到什么地步呢?”在奶奶病入膏肓之后，她意识到照顾奶奶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理所应当和奶奶承受同样的病痛与苦难，但同时又心疼奶奶一生的孤独和无法回溯的生命历程——“奶奶，我的亲人，请你原谅我。你要死了，我还是需要挣钱。你要死了，我吃饭还吃得那么香甜。你要死了，我还喜欢看路边盛开的野花。你要死了，我还想和男人做爱。你要死了，我还是要喝汇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美妙的生之乐趣。”小让也终于发现，她当下所拥有的，也是奶奶在她这个年龄本应拥有的，可事实上，奶奶的人生一片荒芜——“我发现自己此时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从外到里。还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内。这种温暖名正言顺。”这种反差让她滋生出对奶奶深深的愧疚——“请你原谅我。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因为，你也曾生活得那么强韧，和无耻。”
时间能改变一切，小让从来没有如此深爱和心疼奶奶——“她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着她如此挣扎，时日走过，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小让念念不舍的是对奶奶即将一去不返的悲伤，更是对自己不可挽回的逝去岁月的眷恋——“我的姐姐，就这样老了。我和姐姐，也不过才差八岁。”是的，不管年迈如奶奶，还是误以为仍在青春里的她们，都将不可遏制地被岁月抛弃。
小让终究深信不可更改的血脉的传承——“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她或许在夜里常会想起奶奶对缠足的抗拒，对自己嫁妆丰厚的喜悦，以及失去自己爱情的忧郁和伤悲。她承认，循着一条古老人生经验的车辙，她并入了奶奶的轨迹。
小让不断地追溯来处，也渴望找寻并不生疏的去路——“我的祖母已经远去。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奶奶既去，同时又是在小让的身体里得到了永生。有一天，小让或许也会因为千千万万个理由中的一个或者所有而失去自己的深爱的董，也会深爱自己的儿子，也会发生一段刻骨铭心而又毫无结果的爱情，也会苛责于儿子的女儿，同样又在很多年之后达成和解。生命之途那么漫长，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莫若静静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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