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祸斗）

南方有不详之兽。名曰祸斗，似犬而食犬粪，喷火作殃。——《山海经海外南经》

　　祸斗：常指居住在南部的少数民族，所到之处皆发生火灾，所以被看作不祥之兆。祸斗原是一条黑犬，为流星碎片撞击而生。

　　沧海过境，时移俗易。红尘在眼角褪色，记忆在流年搁浅，他却依旧清晰的记得那日的光景。若不是触了真君的霉头，想必也不会被丢到下界走一遭人情冷暖，看一段世态炎凉。

　　身后的执刑神官威严肃穆，玄晖的心情异常凝重，推推搡搡的被押至坠仙台。夜里无风，温度异常的高，只是这雷霆万钧的场面早已吓得他瑟瑟抱首，冷汗不止，哪里还感觉的到这周身的烦闷燥热。

　　他本是上界清妙神君身旁一只受过点化的小兽，只因善于纵火便被人类忌惮唤其祸斗，听此名就知不是什么好的意思。人们见到他唯恐避之不及，供奉什么的自是不必想了。习以为常的薄待，一向爱憎有别的他自是对凡人无甚好感，心下想着既然免不了责罚，不如索性让他们顺带着领受领受神的怒火。这不，在执刑神官的玉脚起落的瞬间，他便顺势飞向了空中。此刻在人类的眼中定是浓重的夜色里一颗璀璨明亮的流星破风而出，划过天际，他们大约还在兴奋的许着愿吧。殊不知这颗美丽的星星最终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一处檐顶，霎时火光四起。只见得人类慌乱无措，四处逃窜，惨叫声连连。玄晖施展法术后平稳的落地，抖去了卜卜风尘，昂首阔步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滴溜溜的大眼睛里洋溢的尽是得意与欢喜。

　　他正沉浸其中，却在这杂乱不堪的现场隐隐听见火堆里微若游丝的呼救声，玄晖原是吓吓他们而已，可不想真的闹出人命，若是再闯祸怕是不止落凡说不定连仙籍也难保。

　　为了前途，玄晖觅着声儿奋不顾身的冲进火海，被焚的炙热的屋垣不停的掉落火星渣子，发出滋滋的声响。好在他身手敏捷，几番闪躲终是看见了那蜷缩在一隅满眼泪光的人儿，约莫十三四岁，是个姑娘。眼见情势危急，火已经快蔓延到她的衣角。幸得神君没有完全封住他的法力，玄晖不得已显出庞大的真身，用嘴衔住这姑娘的衣角将其托在背上向外冲去。恰是这火光掩护，殿中的人又各自逃命，无人在意倒是给他隐匿身形行了方便。

　　穿过这浓浓烟幕，他跑得有些急，气喘吁吁的来到不远处庭院的青石板上将她小心翼翼放下。一路小跑颠簸烟粒入喉，于他倒是无碍，可这丫头几尽昏迷不停的咳嗽，看着委实难受。玄晖连忙在池塘边衔了口水喷洒在她被火烫红了的皮肤上，又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方才看清这个被熏的漆黑蓬头垢面的小丫头是个什么模样。

　　与天上的仙女相比长的算不得貌美，但倒也灵秀可爱，只是似有些弱症之象。见她神志渐明已然无碍，玄晖也安下心来赶紧变回凡间样貌正欲离去，不成想被她一把揽入怀中。还有些许迷糊的她眉眼弯弯眯成了月牙般的缝隙，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冲着他甜美的笑着：小狗狗，是你救了我吗？。玄晖的心弦似乎被什么拨弄了一番，总感觉有某种不明的情愫在幽幽作祟十分想与她亲近。一向讨厌人类的他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依偎在这个小姑娘的怀里感到极为享受。

　　火势渐渐小了，只见几名年长女子急急忙忙来将她领走，恰巧无处可去就随这丫头一道被安置在远处一间破旧的宫殿里。此后数日他便栖身于此与她相伴。

　　玄晖生性散懒，喜欢悠哉闲逛。在城里绕了大半日粗略识得这儿是人间南国，昨日遇见的姑娘是南国的公主名作阿离。民间传闻她出生之日由祭司推衍出天命不详恐会招致祸端，群臣力荐要诛杀此女以为护佑国祚。风闻皇帝仁德不忍戮女所以囚禁其于冷宫以安抚朝野。昨夜火势之猛，她能死里逃生更加证实了预言非虚，以后的日子恐怕更为艰难。许是心中有几分愧疚，玄晖便想着留下来照顾她。

　　简陋的殿宇内人迹寥寥，他倒也乐的清静自在。春天里听着燕子的呢喃软语，看和风拂柳，飞絮漫天。夏至废旧的池塘里竟也能露出尖尖荷叶，绽一朵娇艳莲蓉。日头大了，则与她躲在破漏的屋檐下乘凉，几束阳光照射进来，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有几分明亮。他时而倚靠在她身旁，耷拉着脑袋。听着她诉说些前尘往事，时而在她的芭蕉风扇下昏昏欲睡。也能打发了半天的光阴。玄晖口不能言，阿离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懂人语经常一人自说自话，有时黯自神伤有时竟扑哧笑出声儿来。要不是相处时间久了对她甚是了解，在别人眼里倒要讽笑这姑娘莫不是个傻子了。言语间的内容约莫是说说母亲和父亲，总对亲情还有一丝希冀。

　　“暖暖，你说父皇和母妃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他们还记得我吗？”坐在走廊里的阿离紧了紧眉头，她一只手支撑着木地板一只手托举着下巴扭过头迷茫的望着他，两只脚不安分的前后晃荡。暖暖是这个小丫头给他起的，玄晖虽心里拒绝这土了吧唧的名字，但是看她一脸真诚也就随她去。她的问题玄晖无力回答只得沉默，可这小姑娘许是一个人闷久了像个小话唠似的不停的自言自语。玄晖嫌她聒噪也不再理会。来了南国也有些时日了关于她的母亲一事他定是知晓。至于皇帝若是真的仁慈又怎么会不顾她的死活随意丢弃。且不说火起时无人问津，本就体弱的她此刻也只有些残羹冷炙，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春夏之时还好些，秋冬季节气候寒冷她身子孱弱旧疾多发。若不是玄晖曾在仙界向药王讨得些伎俩，偷偷去御药房为她顺些药材用着，算来她是撑不过去年冬天的。阿离最是怕冷经常发烧，每次发病时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被子又十分单薄，迷迷糊糊的时候总叫着娘亲，玄晖见了实在于心不忍便用身上的皮毛裹着她，施法点燃些柴火为她取暖，方才好受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她也觉无趣便发呆的望着天空，阳光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手掌心，嘴角勾起一抹明媚“有你在真好，虽然我们不能交流，但是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这应是极好的善缘。”玄晖本意超脱凡尘，做个逍遥的谪仙。偏偏心软摊上了这么个麻烦事甩不开只得自认倒霉，可后来愈渐觉着在人间有个牵挂确是件极好的事，最起码每当走在回宫的路上，月光皎皎，形影相吊，心却不再孤独流浪，总有个人在不远处等着他回家。慢慢的也不知究竟是谁离不开谁了。

　　这一日他照旧在城外医馆溜达一圈寻找治病良方，回来竟发现阿离不知所踪。玄晖顿感热血涌上心头，忙四处寻找，那一刹那玄晖有种莫名害怕，害怕从此见不到她，害怕她会就这样消失。他急吼吼的跑遍了整个皇宫，才在宫里内侍的口中得知阿离换了住处，此刻在栖霞宫安身。玄晖趁着宫人不注意溜了进去，发现阿离正坐在镜子前梳妆，笑靥如花心情极好，一见着玄晖便急忙招手示意。

　　他有些恍惚，眼前这个高贵优雅，艳饰华服的女子还是那个不施粉黛，平淡素净的阿离吗？玄晖慢慢的走近她的身旁，阿离还是一如既往的将他抱在怀中，温柔的抚摸着他乌溜溜的毛发。

　　“暖暖，你去哪了呀，急死我了，我生怕你回来了找不着我。你看，我就知道父皇和母妃果真没有忘记我，我们以后可以住这么大的宫殿，睡这么大的床，再也不用风吹雨打啦”阿离难掩心中喜悦给他四处比划着。

　　不知为何，玄晖本来很想祝福她，可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恩赐让人有些不安。毕竟他知道阿离并不是皇帝亲子，她的母亲是南国贵妃，因觉宫里生活了无生趣一时糊涂与人私通才生下阿离。因为她的背叛皇帝勃然大怒但无奈深爱贵妃不忍处置。为了掩盖此事就对外宣称阿离是他的孩子但又不想善待她便打发在冷宫让其受尽折磨自生自灭以泄心头之恨。而她的母亲生性自私犯了此等大错更是不敢再与阿离有任何瓜葛，权当没有这个孩子。如此这般又怎么会真心对阿离好，玄晖总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看见阿离现在这样开心又这么样单纯不忍引她知晓过往。罢了，就让她在这美好的梦境里睡一会儿吧，最好永远不要醒来。其中缘由他日后细细详查再应对不迟。

　　现下还有一要事。鲜少外出的南国神医百里泽今日难得出诊行医救世。玄晖心念咒术摇身一变化作翩翩少年向百里泽问询阿离病情，得知南疆千里之外巫山之上取忘忧草一株便可治愈。看着阿离病情每况愈下，玄晖顾不得许多一心想着即刻出发前去寻药，并没有花过多的心思留意皇宫最近的变化。夜半时分，待阿离歇下，玄晖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皇宫前往巫山。

　　他这一走便是三个多月。在这波谲云诡的皇宫，三个月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待他回来已是另一番景象。阿离不见了，他疯找多时也未有结果，这次阿离是真的消失了。他失魂落魄的跌撞着走在街头，只听得周身议论纷纷：这个南离公主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怎的这么想不开，竟在和亲途中自缢了，且不说她红颜薄命，可是苦了我们这些百姓，这战火怕是又要重燃，真是……。人们无奈的摇头叹息，而此刻玄晖的心如利刃在剜绞般疼痛。他不信，阿离一向乐观开朗怎会如此决绝。

　　他带着些许期待再次走进她的房间，台几窗纱布满尘埃，见这情景就知有些时日没有打扫了。玄晖一如既往地爬上锦床用脸紧紧贴着被褥，拼命的呼吸着想感受她残存的气息。

　　挪动间不慎碰落了一旁的枕头，扬起的漫漫尘土里夹杂着一封书信，借着月光看的十分清楚：暖暖，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知道吗我今日才知晓自己的身世，皇上对我好只是让我和亲希望我早日离去。我以前渴望的终是镜花水月。这些话我不知道能对谁说，别看我坚强，其实我很脆弱。遇见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快乐和牵挂。可惜你不通人语无从知晓，虽然我总觉得你不平凡，但是这世上又怎么可能会有神灵呢。若是有，也不会在我的身旁。我知道这封信不会有人看到，但我希望将心事倾吐，这么多年的孤单与寂寞我都能捱过来。但这次我累了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信毕，玄晖的眼角滑落着忧伤，其中酸楚不得而知。这里已没有再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阿离一生凄然此刻也算是一种解脱罢。只是不知当鲜血染红嫁衣的那一刻，她的心该是多么的冷，而那时他又在哪里。悔恨、悲伤还是无尽是愤怒，这一切终究无法挽回。玄晖犹记得人们常悲切那句来时形单，去时影孤，却不曾想映照在自己的身上。

　　悠悠数载，世人忆起当年只知流星破风，南国在一场烈火中寂灭，而这其中的蜿蜒曲折随着国之覆灭长眠于此。以前玄晖总觉着人间烟火绚烂华丽，可走到这繁华尽头蓦然回首才发现留下的只是一地的残花败影。

　　此去经年，天罚已尽。世上不再有神灵祸斗，却多了凡人玄晖。故地重游，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昔日的南国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他独自一人寂寂行于这大千世界找寻着那飘渺无迹的孤悲倩影。只叹前尘无踪，来去匆匆。数载佳期如梦，今宵欢娱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