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鬼子
南方丘陵地带的房子因势而建,有的建在山脚下,有的建在山谷里,我家的房子建在两片小山坡的中间,既有“后头坡”,也有“对门山”。出了我家大门往屋后“阳沟”里去,要经过屋檐滴水下的小路,牛圈,茅厕。茅厕边上分出一条岔路,岔路往“后头坡”爬,又是一阶一阶的梯田。
梯田的第一阶被岔路延伸出来小路分成了两块,我家房子正后面的一块是我家的另一块自留地,而小路的另一侧则是我们的邻居——鬼子家的自留地。这条小路命运多舛,经常被高大的鬼子及家人挖得放不下半只脚。
鬼子原名富贵,因为身材高大、性格霸道再加上一脸络腮胡和一双小眼睛,被人叫做“鬼子”。在农耕社会,鬼子家男丁众多,兄弟性格也都霸道,让他们在打架斗殴上格外优势。而作为他的邻居,我家父辈兄弟七八个却各个生的又都是女儿,我们一大家子自然就沦为了他们嘲讽、辱骂、欺负的对象。当然在农村里,若是别人的欺辱换来了你的忍让和屈服,那么等待你的自然是更加恶劣的欺辱。于是,因为自留地的边界小路的问题,因为我家的牛吃了一口他家地里的油菜,因为老爸挑水时不小心踩了一脚他地里的土,纷争总是不断,这种纷争似乎要穷尽双方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言辞,他抨击我家断子绝孙,我抨击他家儿子非傻即呆,他辱骂我家的女孩儿,我辱骂他祖宗十八代,你来我往十七八个来回,有时抄上手里的家伙打一架,虽说头破血流,竟然也没有耽误手里的农活,似乎这种纷争是农忙时节松散筋骨的调剂品,而农闲时节,这种纷争依然不能停歇,大概这也是一种交流感情的方式,而这种感情当然不是正向的感情了哦。
鬼子的婆娘姓祝,因为排行老三,所以生产队的不论男女老幼都叫她祝三儿。鬼子和祝三儿都是农村里那种大字认不了一箩筐的主,自然对他们的两个儿子在读书识字上就没有了过高的要求。他家两个儿子也只在学校义务点名的时候,被老师们拉到学校里面象征性地读了几天书。
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生产队的妇女们茶余饭后聊着鬼子一家的闲话,无非是儿子没钱上学,家里值钱的只有灶台上挂起来的腊肉,鬼子一家经过一天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把腊肉煮了吃,并安慰儿子们:“去读书有啥子安逸的嘛,嘎儿吃起才安逸嘛”。
又或者是,鬼子两口子不知什么原因又让他家儿子去上学了,只可惜考试成绩不理想,老大考了5分,自己动手脚在成绩单上改成了100分,却因修改的痕迹过大,竟然被本来识不了几个大字的鬼子两口子发现,惨遭毒打,老大经受不住父母手中的竹条,从实招了不少曲折,原来老二成绩单上的90分也是动了手脚的。事实是老二期末考试考了9分,但因为父母给的奖励诱惑太大,老二本不太灵光脑子竟然也滑头起来,借了同学的红笔在“9”的后面加了一个硕大的“0”,骗取了父母的表扬和奖励。老大眼馋老二受到的表扬和奖励,将本来已经藏起来的揉成纸团的成绩单找出来做了涂改。于是,两兄弟遭受毒打发出的哭喊声响彻回荡在小小的山谷中,而自那以后,鬼子两口子再也没有送他的两个儿子去过学校。
再或者是,有一年,鬼子一家卖了家里养了许久的牲畜和富余的粮食,终于攒够了买电风扇的钱,然而电风扇背回家的时候并没有到达开电风扇的天气。有一天鬼子两口子出门走亲戚,留下两个从来没有吹过电风扇又对电风扇充满好奇的儿子,待鬼子两口子出门不久,兄弟两人就动起了歪脑筋。兄弟两人把电风扇插上电,将风速开到最大,据说因为谁在前面还大打出手,最后达成一致——并排站在电风扇前,吹了整整一个小时。当兄弟两人鼻腔开始堵塞的时候,对电扇仍是不离不弃,钻进被窝,将电扇对着头吹。鬼子两口子回家发现原本还在封装的电扇被取了出来且电机滚烫,而两个儿子已经“凉到了”。鬼子两口子本来心情甚好,为小日子还在谋算,却看到家中如此情景,却也不知道该心疼发烫的风扇电机还是儿子们发烧的脑门。
当然,鬼子一家的故事不止如此,他们神奇脑回路总能让他们做出许多滑稽的事来。虽说当年大家都穷,人们或多或少都会有口角矛盾,但生产队的人多数都是看不上鬼子一家的。不止是因为他们豪强霸道,还因为他们时不时在生产队偷鸡摸狗,更因为鬼子和他的兄弟不想赡养寡居的母亲,联合将母亲送嫁给临镇一个鳏夫。鬼子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兄弟几个已经成家,鬼子的父辈们辛苦修建的十来间房子,却也容不下为养儿子含辛茹苦的母亲。起初只是指桑骂槐,然后就是指名道姓,最后就是大打出手,一家子鸡飞狗跳理所当然成为生产队的谈资。鬼子一家虽然生活在舆论的中心,但他们并不关心舆论的内容,只遵从自己的内心。怎样可以不管这个拖油瓶似的母亲,鬼子兄弟几个把母亲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了几个来回之后,达成了难得的一致。成年的儿子为本不愿意再婚的母亲送嫁,成了一时流传的笑话,纵使母亲一步三回头,也无力改变自己是“外人”的事实。鬼子的母亲嫁人之后,鬼子和他的兄弟在赡养老人的问题上轻松了几年。殊不知鬼子的老母亲竟然嫁了一个好人家,再婚的家庭逢年过节都邀请鬼子兄弟做客,时不时还会给鬼子家的小辈零花钱,于是鬼子和他的兄弟们又不再把母亲视为拖油瓶,竟然厚着脸皮走起亲戚来。可是鬼子的母亲到底倚仗的是再婚的丈夫,可怜丈夫死在了前面,八九十岁的鬼子母亲在失去晚年的倚仗之后,在儿子们的眼里再次沦为拖油瓶,当然再也没有老头儿愿意娶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只是听说,老人在亲子女和继子女对于谁来赡养老人的纷争中,黯然离世。
鬼子的两个儿子年龄何许我并不清楚,只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不时回到老家听到人们说起鬼子一家的故事主题依旧没变。鬼子两个儿子年纪都大了,生产队适龄女子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外打工,加上他家平日没有道理也不饶人的作风,鬼子家求了东家求西家,依然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家的两个儿子。再后来,听说他家老大在外面打工因为操作不到大拇指被切掉了一个,赔了好多钱,在外地娶了个媳妇,二儿子入赘到隔壁的乡镇了,却总是受气。他们也生儿育女,鬼子两口子竟然也能心平气和地去帮受气的儿子带孩子。听起来,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时空间隔,倒也觉得那一家人,变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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