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妞

我家的马是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叫春妞，因为他是匹小母马，在他刚刚断奶的时候，就被我爹用三千块钱买了回来，那时候大概在1999年，那时他没到一岁，我九虚岁。家里当时没有多少钱，本来我家是以种植烟草为生的，但是爹看见春妞时，就非要买下来，说是匹好马，能干活。爹东拼西凑才筹够了三千块钱，那时我的学费才几百块钱，家里一年的花销三千就够了。

春妞来我家后，最初的几天受到高规格的待遇，顿顿好伙食，爹说，这马刚刚断奶，要吃些精贵的，养身体。我想，就像我，还没长大，所以当这顿饭有肉时，那些肉都会跑到我的碗里来。

就这样我家，加入了一个新成员，至少是我这么认为的，爹娘认为家里是买了一个好的牲口来干活，但是在十几年后，他们在一瞬间，就会有和我我一样的感觉，就像在我更小时候卖掉一头十多年的老黄牛一样的心酸。

春妞的脾气很大，稍稍不如他意就会发脾气，当然发脾气也有很多方法，最常见的就是吃饭发脾气，如果饭不和他的胃口，他就会用鼻子发出“璞璞璞”的声音，有点像咱们在擤鼻涕时发出的声音。再生气些就会把马槽子里的食往外面掘，如果被我和娘看见了还好，骂他两句，然后把掉在地上的食捡到马槽里。当然要小心些捡，不能把土也捡进来，会崩牙的。如果是爹看见了，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两个大嘴巴。别说还真好使，他就不掘了，乖乖的吃食。所以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学着爹的样子，给他俩大嘴巴，当然不是用力的，他很聪明，你打他，他知道你为什么打。

陌生人不能靠近他，更不能摸他的屁股，如果你发现他的屁股主动对着你，赶紧离他远一点，他要踢你，动物世界里有野马踢狮子，狮子都不敢硬碰，所以为了小命还是敬而远之吧。

春妞和我相处的还不错，我有空时会和他聊天，一般我会以长者的身份出现。我牵着他去后山吃草时，他就特别兴奋，拽着我跑，我就喊，你给我慢点，我要摔倒了，你再跑就不领你去了。幸好绳子长，后山也不远，他找到自己爱吃的草时就不动，优哉游哉的吃着。我就骂他，你个损色，不知道我跑不过你吗？你再得瑟下次不领你来了。他依然在那里吃着，偶尔会回头瞄我一眼。春妞很馋，仲夏时，田里的庄稼他最爱吃，每次和他去后山，我都是用手按着他的头，快速的向他爱吃的那片草地走，他会装作乖乖的，在我不留神的时候，突然挣脱我的双手，撸掉一颗庄稼。我就骂他，打他头，他就乖乖回来。爹说马有个特点就是爱喝清清的水，爱吃很多人踩过的草。最开始我不信，在他喝水的上游往河里撒尿，他果真不喝了。有时候他正在喝水，我就向他旁边的水里扔小石头，他就会猛地抬起头看我，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我。

春妞会听人得声音，中学我住校，离家还有五十多米我就喊，妈我回来了，娘还没搭理我，春妞就在家叫。我到家第一件事是摸摸他的头，如果是秋天还会给他一棒苞米，他就开心的把他那大大的上嘴唇往天上掘。他往天上掘的情况不是很多，要么我给他好吃的，要么就是我给他刮身子。农村的人家不会也不敢给马洗澡，怕马感冒，马一次也没洗过，自然也很恐惧。我尝试过几次，把春妞拴在一根柱子上，挎个盆，盆里是温水，我朝他淋水，他就像看见鬼似的，死命的躲，我索性就朝他泼，他吓得用屁股对着我，我一看，不好，这畜生要踢我，赶紧跑。之后的几次，我用小孩子玩的喷水枪也不管用，貌似他天生就怕水，还怕的要命。没办法，给他洗澡只能放弃。于是我用刷子给他刷身子，就像刷我的牛仔裤一样，慢慢刷，开始他还很怕，以为我又要坏他，他躲着我，当我给他刷时，这小子就掘起他的上嘴唇。他的毛下都是尘土。不能洗澡，也真够他受得。有时候他实在是痒的难受，就自己找一颗大树，或者电线杆自己蹭，但是哪有我给他刷的全面彻底呀。偶尔他来了兴致还会对我叫，那种很欢快的叫。刷完他会用他的嘴啃我的后背，他一定认为我也不洗澡，也很难受，他都是轻轻的啃，不疼。但是他长年不刷牙，他每啃一次，娘就要费很长时间给我洗衣服。所以我便不用他啃了。

春妞来我家第二年的冬天就开始干活了。家里山多林子大。树木也粗，很多木材商到这里买木材，将山里的木材运出去当然需要很多程序，砍伐，修理、然后用马匹拉下山，人们把木材据成合理的尺寸抬到车上。春妞和村里其它的马一起去干活。爹回家就夸春妞干活好，力气大跑的还快。娘心疼的说：“力气大跑得快，干的就多，你们是论天算钱，你干再多也是那些钱。”爹不理娘的话，不住的夸春妞。过了几天，春妞的腿上就有血渍，明显的瘦了一大圈。娘就更加心疼了。春妞每顿饭都比平时多了很多的粮食。我偶尔直接给他个苞米让他啃。

大冬天干活，在家里就吃两顿饭，娘怕爹饿到，中午的时候就和我去给爹送饭，一大杯热的牛奶，还有一些蛋糕苹果。到了山上爹不爱吃苹果，我看春妞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我手里的苹果。看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就把兜里的4，5个苹果都给他吃了，可惜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呢，不过这次轮到其他人眼巴巴的看着春妞了。陈眉他爹对娘说“嫂子，你家这畜生比我这干活的大老爷们吃的都好”。娘说，你让你媳妇也给你送点好的。

第二天，我和娘到的时候，陈眉的娘在那里，前屋王顺他娘在那里，好家伙，都送饭。我特意给春妞带5个苹果。看他吃苹果就想自己吃苹果怎么不这么香呢。春妞的伙食在村里的马中绝对是最好的，吃的样数也最多。为啥？因为他太馋，啥都想吃。夏天我和娘坐在家里的台阶上吃李子，他看了就哼哼的叫，我一看他那损样就知道他馋了，给他一个李子，他还真吃了起来，最后还把李子的核吐了出来。这给娘逗乐了，你看咱家的马吃李子还会吐核，儿子，再给他几个、春妞吃的多了，就开始挑了，青青的李子酸，他不吃。夏天是春妞最爱过的季节，有青草吃，有李子樱桃吃，有香瓜黄瓜吃，快到秋天还有胡萝卜吃，只要是家里有的他基本上都吃过。另外，春妞不吃香蕉，爱吃苹果、梨还有桃子。

春妞在我家的十几年里还跑过几次，大部分是跑到后山吃草，或者其他养马人家里找马去了。只有一次，在春天，耕地的时候春妞跑了，那时候他不可能去后山，因为那连根毛都没有，村里其他养马人家也没有，爹娘急了，村里几十个人去帮找，有骑自行车的，有骑摩托车的，还有开三轮的。家里有电话的问问临近的村的亲戚看看马跑到他村没。过了两天春妞被牵回来了，他一晚上跑了一百多里路，跑到一个小村子，被一户人家抓住。娘去的时候正给人家耕地呢。那几天，村里人不但体现团结就是力量的伟大精神，而且都像福尔摩斯似的，在路边看看马蹄子的印记，推理跑的路线，然后挨村去问。终于找到了，爹娘又高兴又生气，请村里帮忙的人吃饭，年底了还送礼。春妞挨打是难免的，但是这是最惨烈的一次，也是我和娘都不去劝爹的一次。爹打累了，在屋里歇了一会，抽了一颗烟，喝了一杯热水，吃了几块饼干，出去接着打。春妞估计是长记性了，再也没跑过。

再后来，我在上大学的升学宴，同学来到我家，看见春妞都想骑，我牵着春妞，同学过足了瘾，下马才发现自己的裤子脏了。我上大学后，冬天的时候春妞就不去干活了，娘说春妞老了，跑不动了，一去干活就不吃食，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爹给他打去火的针也不好使。一家人干了大半年，索性就不干了。爹也心疼春妞，每天都用好的草料伺候着，每次去添草都会看见马槽的下方有一堆他咀嚼过但没有吃下去的草料，爹也不打他的嘴巴子了。娘说，这马到十多岁就是老马了，就像人老一样，腿脚不好，牙齿也松动了。春天耕地时，以前是给别人家耕地赚钱，现在只给自己家耕，春妞老了，干不动了。

大二时家里要买新车，合计把春妞卖了，我不同意。但是在我放暑假的时候，买马人还是来了，看样样子比我大五六岁，他出价六千，爹说太低，买马人说不能再高了。我说嫌贵你就走，我们不卖了，爹瞪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买马人骂了起来，你他妈这破马就是吃肉的货，白给我都不要。爹脾气大，“你这小子不卖就给我滚一边去，在我家耍脾气，妈的，反了天了。”村里人知道爹脾气大，力气也大，怕打起来，赶紧劝架，几个人拉着那小子走了。

隔了一个多小时，和爹一起干活邻村的二叔和本村的三姥爷来买马，出价也是六千，我说问他，二叔，是刚刚那个人让你帮买的吧。二叔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是那个没长眼睛的小王八羔子，二叔家自己买。爹想了一会，六千就六千，看你来了就这数，怎么说咱们也一起干了好几年活了。点过钱，爹说，你们都别走了，咱哥几个吃顿饭。二叔他们说亲戚来了，不留了。我越想越不对，二叔牵马走了，我问三姥爷是不是刚刚那个小子托他们来买的，三姥爷嘴直，“就是那个小子，现在人家都骑车牵马跑了。你追不上了”。我找爹和娘理论，谁知爹却说，卖就卖了吧。其实，爹早就知道了，无奈的把春妞卖了。我气不过，骑着家里的摩托车就要追，被娘拦着，不让我走，我见走了不，直接把摩托车踹了。邻居们平日里好脾气的我瞬间变成个疯子一样，他们都吓呆了。为了表示我的抗议，我回屋子里收拾衣服，反正还有十天开学，我就提前回去。爹娘看我在气头上没和我说话，晚上睡觉前和说了句，“我明天回学校。”还好我之前身上有钱，够路费和几天的生活费，回到学校有同学，不用愁吃饭的问题。第二天一早，我没吃饭直接走了，到了学校给家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就挂了，我要用行动来抗议，我些许自豪，大多愤怒的离开了家。

事后在我快没钱时，家里打来电话说给我汇钱了，要吃饱饭云云，到了最后娘说，“卖就卖了吧，我也舍不得，可是他老了”。

挂了电话，我苦苦支撑的自豪感，剩下的是愤怒，无奈，心酸，五味杂陈。

我一直幻想可以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春妞，这只是妄想，春妞在哪里？春妞在饭店里，春妞在饲料加工厂里，在毛皮加工厂里。到底，我失去了陪伴我十多年的春妞。

在昨天的梦里春妞与我对话，我才知道，春妞原来也是挂念我的。春妞还是那个馋的要死的春妞，就在家的后院里，等着我给他带他爱吃的苹果和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