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初,我陪母亲去南昌看望妹妹和刚出世的侄女。母亲晕车很严重,一生没有出过远门,每每谈起妹妹到南昌成家立业,都叹气太远。妹夫本来要来接母亲,我想着相比路途的颠簸,母亲更不适应的应该是从来没有的远行。
母亲的行李箱里只有很少一部分衣服,其余塞满了给妹妹带的各种食物,包括早上杀好的土鸡,家里做菜的酱料,还有一大箱土鸡蛋、土鸭蛋。候车的时间,母亲四处张望,发现也有像我们一样带鸡蛋的,有的用油壶,有的用小拖车,她仔细的观察别人的行头,说这个好。
动车刚启动,母亲就小声和我说:这哪像在屋里坐,这动车不舒服,他们都还说不晕呢。母亲之前和乡亲们交流过坐动车的感觉,大伙儿都说:和屋里坐着一样哩。然而,动车摩擦轨道的嗡嗡声、封闭的各种气味和来自田野的宁静和清新有天壤之别。车上母亲啥也不吃,到第二站就忍不住呕吐,也不想说话,我只有给母亲不时的倒热水,帮她不时调整座椅,告诉她到第几站了。我和儿子单独坐过很多次动车,他已经能很娴熟神气的帮我背包、过安检了。感觉母亲比儿子更弱小了。
母亲打盹的时候,我独自听着喜马拉雅,想起在我成长路上,母亲每一次伴我的远行。
二
我的第一本启蒙书是母亲从地里回来,路过门前的公路捡到的,我们家住在公路附近,小孩子经常能拾到烟盒或者从车上偶尔遗落的物件,我翻来覆去的把小人书里面每一个故事都烂熟于心;又一次,不知道哪里弄来一只小口琴,我反复玩弄瞎吹一气,忽然一天晚上明白了其中奥秘,把简谱的规律吹出来了,我把我会唱的歌谣都通过口琴吹出来,我的快乐无比形容。晚上要睡觉了躺在床上反复的吹那首《小草》,堂屋里那天有大人好像在聊天谈事,他们嫌我吵,母亲说:没事,让孩子吹吧。
小学快毕业的某一个暑假,我在小姨那里玩,母亲骑自行车赶来,告诉我她偶尔看到后面初中学校的暑假绘画培训班通告,那个时候培训班极少,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喜滋滋的回去学了十来天,记得花了快一百的报名费和各种铅笔素描纸材料费,这是第一次让我接触到了线条的美。母亲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特长,孩子喜欢,多学点总是好事。
上初中,有一次学校缴杂费,豪放的父亲把打铁卖来的零票全部给我拿去上缴,我默默的拿着一堆破烂毛票,母亲看见了,对父亲说:孩子交给学校的钱,你挑整的、新一点的。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妹妹刚上小学,姥爷瘫痪在床。母亲和父亲规划,每年一定要置一样新的家居用品,比如一台洗衣机,一辆新自行车。母亲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每年有个百来块钱的“工资”,这份额外收入每年到发放,母亲会去给家人置办礼物,比如爷爷的一顶帽子,我和妹妹的一副羽毛球拍,爸爸的一条毛巾……
该上高中的时候我选择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公费中专,为了早早跳出农门。到武汉求学的四年,打电话贵,我和家里约定,一个月写一封信。父亲小学没毕业,母亲读过高中,每次写信的都是母亲,因此我开始写信回来,写母亲的名字收。母亲后来马上回信交代我,要写父亲的名字收,父亲是一家之主,我依言。至今,如果有喜报啥的寄回家,我都会写父亲的名字。
毕业后上班,每次休假回家和母亲说起上班的工作生活:自来水如何方便,单位食堂的各种菜式。母亲对上班的事评论甚少,只一次叮嘱我:近山不可枉烧柴,水不要钱也不要浪费,洗衣服用水要少量多次。其实不用母亲叮嘱,我早就是这样做了。
到了成家的时候,母亲和我说:成了家,两口子就是最亲的人了。在婚姻生活中,难免遇到争执和困惑,我想起母亲的话,学着耐心经营和理解包容。不抱怨猜忌,也不到娘家说婆家,离开父母融入另外一个家庭的生活,自己解决问题让我心智迅速成长。妹妹年前结婚,我也把这句话在婚礼致辞上代表父母送给妹妹和妹夫,由衷的把母亲放手的智慧和祝福送给了他们。
不知不觉,我从孩童已到中年,脑海里仿佛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守候在家乡的母亲挥手告别远行的孩子,那孩子越走越远,而那路那守候的母亲和小屋又是如此清晰。长大后,偶尔看心理学方面的书,讲到人的原生态家庭环境对一个人性格的影响。我分析自己,内心强大的安全感最初是来源于童年父母简单无私和谐的爱;还有母亲的包容和引导让我对知识和新事物的渴求自由生长,从未停止;而母亲朴素的家庭观和环保理念,也让我懂得感恩和付出,对自然心存敬畏,保持节俭和克制。
三
而母亲,又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是那个时代,农村妇女的缩影。
在拥有强大内心得同时,童年过后,我就懂得了父母的不易和局限,他们属于的这个环境不可能送我到更广阔的地方,我必须靠自己,一步步的远行,而父母就是守候的根。这正是生命的奇妙所在,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也很愿意父母在他们的生活里安宁平静的生活。
近几年,母亲生活的小村子也变化很大,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连老年人也外出或者为子女照顾孩子,或者奔波于子女的各个城市,像父母一样相对比较年轻的老年人,很多也在外打工,从事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工作,比如门卫、保洁、或者是一些工地上的杂工,他们常年劳动,体能和责任感不逊于一般的青年。而父母引以为傲和习惯的种地,随着自动化机械化的生产在迅速弱化,就算是丰年也不能产生理想的经济效益。一次出差和农业局的领导一起参加一个信息化农业的会议,晚上散步闲聊,谈到我们当地的农业的春天,会是像母亲这一代人,不能从事农业生产的时候。好像时代已经放弃了他们,而他们已经不能改变。
母亲去南昌后,妹妹的婆婆和公公极力说服母亲和父亲到南昌,说可以帮他们找到合适的工作,不用再农村这么辛苦,还可以帮忙带孩子。当然从工薪阶层的人来看,随便在城市打一份工,几个月的工资比一年的收成都要强。母亲还是坚决的回来了,在南昌生活的一个多月,母亲看来并不辛苦,妹夫一家也很照顾,母亲也很舍不得妹妹,但更无法舍弃的,是这片熟悉的土地。
母亲回来后,我开玩笑和母亲说:您看,有一个成为城市老太太的机会是您不去的,以后看到城市老太太您也不用羡慕了。我希望父母在这片土地上安宁祥和的生活,不管外面的变化有多大,我们走多远,那土地和小屋,都是儿女心中永远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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