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冲的海
夜深人静。
紧闭的厨房门里边似乎传出了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急促的拍门声。
在门铃普及的年代,人们一般不知道这敲门的讲究。一般人敲门,先是轻轻敲两下,末了,再补上三下。像这样急促的拍门,不是报丧,就是催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人们在恐慌的时候,最先不是想着如何去解决问题,而是会想一些不相干的事,这是对恐惧的一种缓解,也是对现实的妥协。
窗台边上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把月光拒绝在外。遮天蔽夜的房间里,我瘫坐在小小的沙发上,我透过眼镜镜片盯着那个紧闭的厨房门,伴随着胃液分泌过多导致的胃绞痛,一股焦燥不安的情绪混杂着恐惧不断从心底里侵袭入脑。
我把一个大行李箱先搬到外面,提着车载冰箱出来的时候,刚好碰见邻居出门。
兄弟,刚搬来的?
我愣了一下,慌忙把身后的房门带上,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您这是?他指了指我手上提的冰箱。
嗯…这…清理掉一些旧物件…
哦呵呵…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拖过行李箱,走到门廊中间按下电梯下行键。
电梯到达负一层,我走了出来,茫然地看着一排排小轿车,我迟疑地放下手上的车载冰箱,从外衣口袋掏出车钥匙,按下按键,近处一辆白色依维柯的示廓灯闪了一下,发出一声低鸣。
我松了口气,虽然刚拿到驾照半年,对客货两用车的操作并不熟悉,但总比提着它们到处走要强得多——我不情愿地看着那两个物件——那个人总算没有食言。
我走到车子后面打开车厢门,把东西扔上去。
茫然。车子堵在市二环的高架桥上,面前一片车水马龙,桥下人来人往。
车子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前后花了20分钟的时间,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辆快报废的二手车的缘故,主要是我倒车技术还不过关。我瞥了一眼里程表——9万多公里。
哪里弄来的破车,我想。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只是现在我如果不想些什么,让思维运转起来,我的脑子就像捣了浆糊一般。稍不留神就会出现交通事故,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
我已经有两个星期的夜晚没有踏踏实实地睡着过,大量的贷款填补了公司的亏空,但自从资金链断裂,来自银行的债务压力愈发沉重。长时间的缺眠和焦虑,让我似乎有些神经衰弱。等等,这种情况,似乎不止两个星期了吧,或是更长?半个月?半个月...不就是两个星期?...
不能再想下去。
我脑海里浮现一些模糊的片段,是关于抑郁症的一些描述。作者说抑郁其实并不是一种颓靡的状态,相反,是大脑极具亢奋,对一切未知快速做出预判,并得出结果,从而对将行之事丧失热情,拒绝体验生活过程的状态。
那么我并不是抑郁,只是颓靡而已吧?
不能再想下去。只要过了今天,一切就会结束了吧...
车后一声喇叭长鸣把我从思绪里扯回,车流开始移动,我缓慢松开离合,车子慢慢向前滑动。
到达S市北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钟。我把车子停在路边,从车尾提出车载冰箱。我再次看了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
地处一线城市的S市北站,作为该市唯一的铁路特等站,三条主线路20股铁道交汇于此,通向全国各地,日均客流量不下六十万人次。我提着车载冰箱走进车站,此时正值节假日尾声,售票窗口、自助取票机和安检门前各排着长龙,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声不绝于耳。
我在7号自助取票机前正对的一根示向杆下站定,若无其事地转动眼球四下探视。拽着车载冰箱手提杆的右手手心慢慢渗出了汗。
我心烦意乱地看了一眼手表——5点30分,约定的人还没有出现。妈的,选在这个这么多摄像头的地方,还他妈磨磨蹭蹭。
我心里暗暗咒骂,这时一个游客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把我撞了一个踉跄。
“我日...”刚想骂那孙子,突然发现地下多了一个小盒子,估计是那人落下的。我抬起头,那人已经混在人群中失去踪影。我捡起盒子,一个念头瞬间浮现。
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躺着一个纸条,我苦笑了一下:影视剧看多了吧?不过还是顺从地把纸条取出来。
把东西放到身后的垃圾箱旁。
我把车载冰箱置于垃圾箱旁,迅速离开。然后躲在远处的人群里观察。
不一会儿,视野里出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身着不起眼的运动风衣,把东西取走了。
扯掉贴纸之后,车牌上出现了另一个号码。
我把车子开上南坪快速路,本想直接走水官高速,但是考虑了一下还是下龙岗大道辅路再转356省道比较妥当。虽然慢了一个钟,但是为了安全起见,避开高速上的收费站,目前我也没其他选择了。
上了356省道不久,我收到了来自银行的汇款信息。
我瞥了一眼手表,快到7点钟。从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自然饥肠辘辘,不过我却没有一点食欲。我从操纵杆旁取出矿泉水瓶,猛灌了几口,瓶子很快空了,顺手被我扔到尾箱。
我腾出紧握方向盘的右手,关掉手机的导航界面——接下来的路我已经在一个星期前走过一次,不会出错。
“我可是自带导航的男人啊。”我想起了我常对朋友们说的一句话,苦笑了一下。不知何时再能与这群可爱的人相见了。
我打开微信,点开她的账号。
帮我订一张8点从S市北站到厦门的高铁 登录密码忘了我的目光在路前方和手机屏之间来回切换。
好了。不一会儿,她发过来一张截图。
嗯...你要去玩吗?
嗯 算是吧我叹了口气。
你最近怎么了,好久了也没复我信息...
没什么 公司最近忙
哦,那去厦门好好放松一下。
嗯我按下了锁屏键。
我也想去厦门玩呢...过了一会儿她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我看了一眼屏幕,一瞬间眼泪流了下来。这句话她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我知道每次她都是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却因为忙工作的事,一直没答应她。而且,我也不想带她去,她似乎也知道,从不蛮缠。
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我们...到此结束吧。对话框里的字模糊歪曲地出现在我眼里,光标似心跳般不断闪烁。
我犹豫了几次,最终还是按下退格键,把手机甩到副驾驶座。
也许...未来还是存在。
眼前的道路两旁华灯初上,泪水不断从我脸上滑落。
车子拐下海港路,往前再开一段路后,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
颠簸了近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忍受不住下了车。我把车子停在草丛中,准备从车厢后扛出行李箱。手刚接触行李箱的拉杆,突然胃里一阵绞痛,一股酸气直冲喉咙。我抑制住舌头根部,打了几个嗝,终于撑不住,跑到一棵树下呕吐起来。
事实上除了胃液,我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昨晚已经把胃部的食物清得一干二净。我感觉气力尽失,一股力量把我从昨晚撑到现在,但是现在我能感觉它正在慢慢消失,被再次从心底里袭来的恐惧和焦虑取而代之。
我瘫坐在草丛中,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努力想集中精神,但是思维一直连接不起来。海风一阵阵从身旁灌入外衣,我似乎...听到了海潮的声音。
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我终于回忆起来。我挣扎起身,拼命往前冲了几步,脚下一踉跄,又重重摔落在地。我再次努力,手脚并用离开草丛。
地处亚热带的西冲海岸,是S市尚未开发完全的旅游景区,因为交通不便利的缘故。估计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也不会有人会来吧。即使是我那天来踩过点,在这没有任何照明的黑夜里,也渐渐丧失了方向感。
我把行李箱拉拽到这乱石堆上,底下是海潮涌动拍打石崖的声音。此时的我已是精疲力竭。
视野及处尽是一片暗蓝色,海天在尽头融为一处。海风疯狂地拍打着我,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在脑海深处,思绪以某种形式开始慢慢连接入神经中枢。
我扛起箱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扔下石崖。
一切都结束了。
事件:《西冲无头尸解案》
日期:2017年1月3日
线报提供人:裕子
事件备案:
那天下着小雨。不,不是倾盆大雨...也不是毛毛细雨!但也足够让雨伞“啪嗒啪嗒”作响的那种程度...说重点?这不是?...好吧。我还跟往常一样中午回宿舍做饭,吃完休息会儿去上班。
我撑着我新买的爱心图案小伞...哦!不好意思...走进桥洞,看到桥洞口最前方有个人停驻在那里,好像有些迟疑不前?我边走边要走到洞口了,我心想他要是长得好看而且跟我同个方向的话,我就撑他一段。直到看到他侧脸了...我什么也没想继续往前走。
直到他叫住了我,问我罗湖火车站怎么走。我说要坐地铁,地铁直接到,而且地铁就在桥洞边,我顺着指了一下地铁口。他说,只要告诉我哪个方向就可以。路痴的我表示不知道,旁边一路人大叔说:你走过去?很远的走不到的。估计六个地铁站。那个大叔?我忘了长什么样了...再说我也对大叔不感兴趣...
嗯,我接着说。他说他只想要知道方向怎么走。结果我和路人大叔都帮不上忙。他径直小跑出了桥洞,往我上班那个方向快步走进了雨中。他当时...穿着黑色T...哦,就是黑色的短袖,这么冷的天也不穿外套,上身的衣服还算干净,但是裤子和工装短靴就很脏,好像在草丛泥土里翻滚过一样。精神状态啊...很颓靡的样子,像是很久没有睡觉,还干了粗重活后很疲惫的样子。
我在他后头走,想着他不会真的想走过去吧?车站这么远...这才想起来搜一下地图看看距离,可桥洞边信号特别差,一时半会儿在那段路没办法显示。看着他因疲惫而略显笨拙的步伐,真心疼,可能没钱搭车吧。可是,看上去也不至于寒碜到要徒步过去吧?
他在一个路口转弯处停留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天空,又无可奈何地又继续往前走。我的步伐跟他差不多了,我走上去把伞遮住他。
......
又停在了一个路口。
我抬头望向天空,雨落在我的脸上。雨水冰凉而刺骨,像一根根针。
昨晚从石崖上返回的时候,我发现停在草丛的车子不见了,包括我放在车上的钱包和手机。我竟也没有感到丝毫愤怒和慌张,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也许只是我知道我自己太累了吧,实在没有精力再有任何情绪。
在草丛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阳光投射到我的身上,我发现自己衣物和短靴都肮脏不堪,一如我的灵魂。我何以沦落至此?!我发疯般把沾满泥土的外套脱下,往草丛里扔去。
等我冷静下来,我想起外套口袋里似乎还塞了一些足以吃饭的零钱,我苦笑着又走进草丛。
一把白色的伞遮在我视野上空,伞上有心形的图案。我回过神来,身旁站着一个人,原来是刚刚在桥洞边遇见的女孩。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声“谢谢”。
真想走过去?
是啊...我应付着。
很远的,徒步走...你是要去火车站搭车吗?
嗯对。
那你…没有公交卡?你从哪里走过来的啊?
我不耐烦地说了一声“没有”,再次走进雨中。
那女孩撑着伞从背后跟上来。
你到底从哪里走过来的啊?
这重要吗?!我猛回过身去,她愣了一下,一双惊讶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不可言状的东西——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让人无法说谎。我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收了回去。
西冲。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我继续往前走着。
你来S市做什么?她继续跟着。
来找工作,行李被人偷了。我脱口而出。并为自己说谎的能力感到惊讶。
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不联系你的亲人朋友?
要不...我手机借你打电话啊?
我...我一时无言以对。我停下脚步,面对这个好奇的女孩,哭笑不得。
一瞬间一股烦躁的情绪冲上大脑。
唉,你...唉!我!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个地方!我怎么就,就来这个地方了唉!老天拜托你别下雨了!我并不用别人撑伞渡我啊!我自己的事,我能自己解决!一直以来,我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前进吗?!没伞的人,你就让他淋雨好啦!你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我蹲了下来,双手扶住头,一阵胃绞痛伴随着脑部缺氧引发的头疼折磨着我的脑部神经。
唉...我只是想帮你...女孩站在我身边,似乎在包里摸索着什么。接着,她就跑开了。
过了许久,我支撑着站起来,迈开这仿佛灌了铅的双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今天傍晚之前,必须赶到车站。那个人会安排我离开。
哎!等一下!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她已经冲到我前面。我无奈地再次停下。
这个,给你。她伸出左手,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的方形卡片——那是S市的公交卡。
在桥洞那里就拿出来想给你,但是又不太信任你,所以问了太多问题实在抱歉...刚刚可能是跟你说话不注意弄丢了,又...又跑回去找了...
一瞬间我心里某处地方震了一下,抬起头来,发现她一双热切的眼睛正望着我。我偏过头去不忍正视她的眼睛,迟疑地接过卡片,一句感谢的话堵在喉咙。
嗯...钱的话我不会给你,但是卡片里的钱足够你坐地铁去火车站了...
她似乎在对我小声地说着,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是为了自己的不信任在感到愧疚吧?
我终于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又看到了那样的眼神——藏着一丝不可言状的东西——那么似曾相识。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发迹滑落。
那么,后会有期啦。
她消失在雨中,留下我站在雨里。
那样的眼神...我呆呆地站在雨里面想着无法忘却。不,那不是似曾相识...那像是!啊,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终于记起来了。埋藏在那个女孩眼底里那一丝不可名状的,像极了那天清晨去踩点的时候,我站在石崖边上,面前那一片广阔而蔚蓝的,西冲的海。
我看着手里的小小的卡片,把它攥在手心,与此同时心里面某道防线瞬间崩塌。我突然莫名地想笑,事实上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跪在地上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此时冬末春初的雨,再次包围了我。
——王纳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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