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Q的故事
到下雪的时候,我进厂已经半年多了,厂里生产各种毛毯,我被分配到印染车间,我的工种是磅料员,配料技师按照客户的需求,用各色颜料调配成颜色,做好配方表,交到我这里,根据一种花色的生产量按比例称出颜料,然后由打浆工打成色浆供应给印花机印染。
这里工资也比别的地方要高,就是辛苦,两班制,十二小时一班,一个礼拜一轮换,除了倒班,没有休息日。
我们这个车间基本上都是云南贵州那些边远山区的年轻人,他们家里经济条件要差点,只要能赚钱,比较吃得起苦。
我这个本地人在这里倒成了寥寥无几的孤家寡人了。特别是轮到一个星期晚班的时候,很有些难捱,
所幸我的工作比较自由,一般在上班的前半班时间把本班需要的颜料磅好,后面的时间就比较空闲了,最多哪个花色料不够了,再提前通知我补点料,因为寒冷,一空下来倒更觉得无处可躲,有时去生产线上找人聊聊天,抽空就是找地方睡觉。
印染车间的对面有一栋六层大楼,一二层是包装车间,大多是女工,只有白班生产,晚上锁着门,三层以上都是仓库,每一层靠西的墙上开一个大门,外设滑道,打包好的产品每天经过滑道装上停在下面的集装箱,一车车销往世界各地。
到了下半夜,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天气很冷,两只脚冻得发麻。我走出车间,钻进仓库大楼的货梯,升到五层,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便想到四楼碰碰运气,一摸也是锁着的,但旁边有个窗户开着,门边与货梯有点缝隙,刚好贴墙能够过,我小心翼翼地从窗户侧身爬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每个窗户都用毛毯遮掉大半,只留上面的气窗开着,苍白的月光从南面墙上的气窗有气无力地爬进来,灰头灰脑地躺在打包好的毛毯上,毛毯堆成一个个一人多高的方阵,留着数条迷宫一样的通道。
我在一张检验台上抱了一条毛毯,脱掉鞋子,找个靠墙的位置爬到顶上,这里月光照不到,大概是毛毯吸音的缘故,虽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机器声,可就是觉得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是那种有些脱离现实的寂静。
连续的晚班真的好累,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了。也许是穿着衣服的缘故吧,感觉半睡半醒的,一会儿几个女人打架啦,我在一旁想拉开她们,心里其实是想看看哪个最好看,可晃来晃去总看不到脸,犹豫着想抱住,手伸出去却空空的,什么也够不着。
一忽儿我自己被一辆汽车追,我没命地跑,路两旁都是高高的没有门窗的房子,没有一个缺口,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我奔向一垛墙,用最大的力跃起,双脚踹向墙壁,在空中一个后翻,落地很稳,可一看汽车刚好冲我撞过来。
一忽儿又躺在树林中的草地上,雾气在林中缭绕蒸腾,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在雾里忽隐忽现,突然降到地面,伸出湿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脚趾,凉凉的,麻麻的。
我不由自主地把脚往回缩,舌头就像粘在脚趾上了,而且伸得越来越长,那东西的头却没有跟过来,我一惊,醒了。
南窗悠进来的月光凄凄惨惨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我头部了,我向下挪了挪身子,突然觉得脚趾麻麻凉凉的感觉还在,下意识地踢了一脚,穿着袜子的脚底像碰着一堆棉絮,不,更像是泡沫,我立刻感到毛骨悚然,一下子坐起来。看到脚边上有个人趴着,两只手撑在毛毯上,上身抬起,头低着,长长的头发垂在毛毯上。
我心里暗笑,肯定是车间里的几个年轻人找我补料,见我在睡觉开玩笑故意吓我,头上披着的应该是织毛毯的纱线吧。旁边应该还躲着几个人在看我笑话,我得回吓他们一吓,冷不防“哇”地大叫一声。
可马上我就毛发竖立了,我发现对面这人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这么大声一叫,他离我这么近,就算没被吓着,也会有点动静的,怎么反而有种棉絮般的压迫感向我逼过来,压的我说出的话声颤抖起来。
“我~你 你~什么东~西,”
他在慢慢后退,一点声音也没有,看不清动作,就像一团雾气缓缓像后飘去。
飘到毛毯堆的边缘立了起来,现在他的位置是在堆与堆之间的通道,可以想象他是漂浮在通道上空的。
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上半身,从她窄窄的肩型看,很明显是个女人,她那长发其实并没有像贞子那样挂在脸前,只是很自然地散开着。
我缩紧瞳孔想仔细看看眉眼,可是太暗了,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就这样静止着。
她在注视着我,也许她也感到害怕吧,而我一开始的惊恐却渐渐地消退,不知为什么会觉得她没有恶意,想看看她漂亮不漂亮的好奇心倒强烈起来,(都这种状况还改不了,真是好色鬼啊,)心里有点惭愧。
突然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屏幕,是车间里叫我补料了,按了拒接再抬起头看时,她已消失了。
我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窗外照进的月光中一丝丝烟雾般的灰尘凫凫上升,头上天花板在月光的反射下泛着淡淡的蓝色。,我有些怅然若失。
到了车间后我当作笑话和机长说起这事,我想他一定会笑,没想到他听了后对我说,他的一个朋友就是在上面死的。
我万分惊疑地看着他,“是真的”他语气有些沉重地说:“他姓周,我们叫他小峰,我,小峰,阿杰,阿华四个人是同村的,那年刚过完年,一块儿跟阿杰的一个朋友从贵州来到龙游,那个朋友原来就在这里上班,在他的介绍下我们一起进了厂。
试用期的时候,车间里一度想退掉小峰,因为发现他有些残疾,其实也就右脚缺了一只拇趾,走路的时候稍微有点拐,不注意看不出来,但他的身板太瘦弱,车间里怕他扛不起辛苦,我们一起的四个人不肯,要走就一起走,车间里正缺人,也就不再坚持退他了。
因为这事,他感觉欠着情,我们有一点什么小事,他就跑东跑西的揽着。
刚做了两个月,家里就出了大事,那天是晚班,下午我们几个正在宿舍里打牌,一个电话打来,他听了半分钟就整个人软摊在地上。
我连忙从地上捡起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喂喂的声音,等搞清楚了,我们几个都呆住了,他刚结婚一年的妻子,在老家的小工厂上班,工厂着火,他老婆烧死了。
那边要求小峰尽快回家,可这时他连站都站不稳,发呆一回又大哭一回,于是我们几个商量凑点钱,由我向厂里请假护送他回家。
到家后,村里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那是一个加工折扇的作坊,房子是租来的,生产车间在五层楼的第三层,工人都是村里的女人,上班时间也不规定,有空就来,有事就随时可以走,反正是记件的。
那天总共有六个人在上班,火起的很快,等发现的时候门口已经出不去了,六个人都被逼到窗口,火越来越大,这时有人从窗口往外跳下去了,另外的几个人都跟着跳下来,下面的人立刻把她们抬出来。
最后只剩下他妻子在窗口徘徊,犹豫着不肯跳下,凄惨地哭着,下面的人焦急地催促她快跳,快跳,跳下来摔不死的,她一只脚已经跨出窗外,谁知她又缩了回去,在窗口大声哭着,始终下不了决心,滚滚烟雾终于吞没了她。
原来她肚子里已有孩子,都五个月了,一直不跳下来,是不舍得孩子啊。
许多人都不理解当时面临生命抉择时为什么要犹豫,转眼丧失了逃生的时机,她就这样活活葬身在烟雾中。
过了一个多月小峰就回厂里上班了,厂老板没什么钱,只赔了他二十几万,一半还是当地政府垫付的,小峰把钱全部留给了丈母娘家里。自出了事之后,她的丈母娘就变得痴痴呆呆了,从早到晚不停绕着工厂门口转圈,嘴里哼哼着女儿的小名,吃饭都要原本需要别人照料的长年患病的老丈人服侍了。
那天距他回厂上班不过几天,成品车间的滑道开裂需要维修,因为要用到电焊,临时从车间调小峰帮忙清理靠近四楼滑道口的毛毯。
不知道为什么会从滑道口割开等待更换底板的裂口掉下去了,等我们跑到的时候,看到他脸朝下趴着,血不停地从他身下漫开,当场就死了。也许他是跳下去的,那几天一直不太对劲,没想到,唉~。”
机长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眼眶里盈着一层泪水,他转过身去。那些在生活中经历过苦难的男人,不但在睡梦中会流泪,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流泪,此时他们会及时转过身去,不让别人看到,脸颊上滚落着怎样吝啬的 、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我情愿相信他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不知道我所遭遇的是不是小峰,虽然很朦胧,但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作为一个男人凭直觉就能分辨。或者是幻化成妻子的小峰吗?他在上面留恋着什么还不肯离开呢?在另一个世界不是还有妻子或许还有孩子在等着他去团聚吗?在那一个世界里,也得背井离乡在离家万里的地方打工挣钱回去养家吗?
或者只是太累的缘故,因为睡在陌生的地方所以做了一个忧伤的梦,一切都是月光,都是寂静的氛围的影响罢了。
第二天在家里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找出一副扑克,从中抽出红桃Q,把它反过来放进上衣口袋,红桃Q的一面朝向胸口,为避免搞错,我还特意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示意图,标好朝向。
如果又见到她,我就把扑克换个面,这样在过后就知道是不是梦了。
晚班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又溜出车间,先来到小峰大致落地的地方,我点着一支香烟,把香烟靠在半块砖头上,从袋子里拿出特意准备的一罐啤酒,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倒在香烟上面,香烟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被啤酒一冲,滚落在砖头旁边。我把它捡起来,插进啤酒罐口,把空罐放在砖头上。
我想好了,如果见到他,我要问问在那边孩子生下了吗?还是因为没有见过人间的光,只能永远地夭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能出来呢?
我再次躺在那上面时,月光还和昨天一模一样,我脱掉一只袜子,万一我睡着了,她在碰我脚趾就能更敏感地感知她的到来。
寂静来了,就像许多八只脚的蜘蛛似的悄悄地围过来,连断断续续的远处的机器声都听不到了,我看着昨天她所处的方位,非常紧张,感觉心脏都提到嗓子眼里了。
然后,轻轻地,不知在哪个角落响起了歌声,是那种柔柔的,甚至不是耳朵感知的轻哼出来的曲调,如述如泣,就像缥缈的云雾般在我躺着的毛毯堆边缘飘荡。
当她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中一出现,我及时地抽出上衣口袋里的红桃Q,把它反了个面,又插回衣袋中。
回到车间,印花机卡拉卡拉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恍如隔世,我仔细回想刚刚过去的每个细节,我从上衣袋中抽出那张扑克,不禁呆住了,两眼直楞楞地瞪着手上,对面机长不停地叫着辉哥 辉哥,我也不知道回应。
在我手里,拇指和食指拈着的是两张,背靠背叠在一起的红桃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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