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回响

经历了佳木秀而繁荫的夏天，秋天，终于跚跚而来。

今年的夏天似乎特别热，不断有人惊呼，这种热又创下了历年的新高。被炽热搅得昏头胀脑的人们正心烦意乱之时，不知从那一天，一丝凉风乍起，犹如汹涌嘈杂声中的一支小号，吹响了季节变换的乐曲，人们方抬头仰望，骤然发现树叶的黄绿的斑驳，哦，秋天来临了。

它的到来，是海日生残夜的苒苒，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期盼，不仅有爽朗的天，银白的云，累累的果，还有秋天的回响。

人们似乎对于色，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一年四季，总是睁着眼，寻求可供自己悦愉的秀色，但对于声音，好像有些迟钝。其实，在我以为，四季的声音各有特点，而恰恰是这声音，烘托了四季的秀色。

春天的姹紫嫣红里，有鸟儿在歌唱；夏天的绿肥红瘦中，有蝉儿在嘶鸣，冬天挺拔的树林间，有喜鹊在喳喳，而秋天可更热闹了。不仅有褐色的斑鸠们一清早就高一声低一声咕咕叫着，更有那热情的麻雀们喳喳叽叽，像一群孩童在嬉戏。相对于一本正经咕咕的斑鸠们，麻雀们的声音短促顽皮，仿佛在调侃那种假正经的声音。

倾听这些声音，眼观四季颜色的替换，人的思维才能饱满而立体化，才能在大自然的呼唤中予以无限度的延伸。

秋天的回响是诸多声音的合集，犹如一支交响乐队，演奏着迥异于其它季节的乐曲，显得厚重深沉，别具韵味。

小区旁边有一片小树林，里面树木交杂，有玉兰、女贞树、国槐以及垂柳。沿着树林有一条宽阔的马路，是一条步行道，道两边以栾树居多。

放眼望去，栾树细密的黄花一簇簇伸展在树梢，微风过处，那花便如金黄的雨在纷落，每天早晨这条路就铺了薄薄 的一层，在朝霞的映照下，璀璨得耀人眼目。于是，小心翼翼抬脚走去，生怕踏碎了它们。

在轻走缓行中，不经意地环视，那玉兰树上，于斑驳的叶片中，影影绰绰露出了肥大的红果。它们探头探脑与人们对视，好像在说，瞧，我不只有春天花的白嫩，也有秋天果的红硕。女贞则是满树一串串葡萄状的青果，如瀑布从树冠顶倾泻下来。它们很有意思，也许是对于夏天的留恋，不忍骤然抛弃那醉人的绿，因此，这果也是绿的。我知道，它们要坚守最后一点底色到秋尽冬来，才变成紫红。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它就叫女贞。鸟儿们早就成群结队在其间喧闹了。各种歌喉操作不同的曲调，对着花果舒心畅意或絮絮叨叨，或婉啭悠扬，整个小树林是声色的海洋，是秋天的回响最欢快最动人的乐章。

不过，这种迷人的景象随着太阳的高升而逐渐消失。大概鸟儿们也觉得有阳光的普照，一切皆透明的美好，不需要它们再画蛇添足，也可能是累了倦了，就把这舞台交给阳光去挥洒，因此，都悄然隐退，只留下一片五彩的斑斓在天地间静静摇曳，犹如一阙阙有声的诗，一首首无声的歌。

待到万家灯火夜幕深垂的晚上，如果踏上这条马路，耳边会突然灌满一片声音，那声音清新清纯，立即把大妈们“暴走队”所播放的舞曲冲刷净尽。

这些“暴走队”往往裹挟着俗不可耐的曲子，还伴随着那节拍吆喝着一二三四，螃蟹一般横鸦鸦迎面涌来，很是令人惊恐。这场面，我总想经历史上那不开心的一幕，那个时候，人人振臂高呼，在一片打倒声中，倾泻着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热情，应该是历史长河中最不和谐的声音吧。总是有惊人相似的一幕，只不过，现在都以养生为主了，于是，到处都是这搞健身的曲子，虽没有打倒的嘶喊，但时间久了，也是让人烦不胜烦。于是，自然清纯的声音，在这沉沉清凉如水的夜色里，便显得弥足珍贵。

声音是从小树林里涌出的。夹着浓雾般的夜色扑面而来将你紧紧拥抱，使人会忍不住伫立聆听。聆听这秋天的回响。那里显得有些神秘，神秘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急于趋赴，想钻进去看看都是些什么秋虫在鸣叫。有吱吱声，是窃窃私语；有浑厚声，像小号，有急促的长短声，像打着爵士鼓，一阵疾速地敲过，然后再来一声钹的清响，这响声，让人看见街头演奏的姑娘，优美的脖颈摇晃着，潇洒挥舞着手臂，敲到紧急处，乌黑的长发猛的一甩，飘散开去，紧随而起钹的脆响，仿佛是这乌发抛出来的。忽然就想起，这浓浓的夜色，是不是就是散乱乌发呢？

这是秋夜的交响乐队，在演奏秋之歌秋之曲秋之回响。我以前欣赏交响乐时，往往一头雾水，只听得排山倒海的音乐，震耳发聩。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说，欣赏的最妙境界，就是你闭目倾听，分辨出交响乐中，哪些声音是哪只乐器演奏出来的。比如小号，长管，萨克斯，大小提琴，电子琴等，唯有这样聚精会神聆听并且想像出演奏者的激昂的神态，方为真正懂得那乐曲中所蕴含的意义，感慨世事的美与丑，悲与喜，福与祸，乐与忧。按照此法，果然精妙。

但分辨出夜色树林中秋虫们组成的乐队所奏之乐，却是有些困难。尽管如此，还能多少分辨出一些，比如蟋蟀，蝼蛄，青蛙，秋蝉，至于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新奇的还是熟悉的，它们都是自由的，在这深沉的夜色中，在这暗无天日的夜色中，自由奔放地抒发对秋的感受，对秋的思考，对秋的感慨，完全尊照着自然的轮回，放声融入这秋天的回响，给令人生厌的夜色带来无穷的希望和温馨的慰藉，让人耐心等待第二天的朝霞与阳光的又一次朗照。

漆黑的夜色毕竟只是一种缺乏自信的恐吓，乍一看起如山，如雾，如鬼魅，但却是没有脊梁骨的，人在其中穿行，它便惶然让道，秋虫们在其中喧嚣，它也是无可奈何，使出浑身解数，也挡不住这秋之夜的百虫齐鸣，万口发声。看着有些意思，从黑乎乎的树林间透出的一星半点的路灯光，竟然就像顽皮的孩子们那不想睡觉的黑眼睛，在嘲笑黑夜的无能和外强中干。

欧阳修写过一篇《秋声赋》，他那篇文章，估计是描绘深秋的景致并由此而抒怀，感慨人生的轮回。但深秋以前的秋之色秋之声，他并没有涉及，有些片面。他只看到了“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他身处高位，囿于他那种固有的思维，根本听不到还有另一种秋天的回响，是一种交合着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情趣，不同的音调而生发的最动听最美丽的秋天的回响。

其实，仅仅看着鸿雁振翅的身影，听着蓝天白云下它们的阔展的洪鸣，是不足以认识秋天的。更多的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小的秋虫在夜的潮水中所齐心合力奏出的乐曲，才最具有人间烟火味道，才最平适可亲，才最令人眷恋而依依徘徊，才是秋天最真实最舒适最畅快的回响。它所提供的现实意义是，谁都可以发声拥抱这灿烂的秋，果实累累的秋，秋高气爽的秋，不因渺小而自卑，不论身在何处，不论丑或美，不论有无别人关注，尽情的展喉，尽情的高歌或吟唱。

而秋天，也以阔大的胸怀予以包容。看着满山遍野的山果，房前屋后红的石榴，打着灯笼的杮子，以及希望田野上的成熟的庄稼，难道这不是秋天的回响所催生吗？于是，有些鸟们儿便忍不住了，它要把这种回响再推向高潮：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秋之所以为秋，不仅有金碧辉煌的色，更有不惧秋风的肃杀和威吓的秋天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