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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昭愿:青山见我应如是

青昭愿:青山见我应如是

作者: 木樨香里 | 来源:发表于2020-08-06 19:13 被阅读0次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贺新郎》

                    第一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

    相传,有一条路叫黄泉路, 有一条河叫忘川 ,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 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 望乡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孟婆汤会让你忘记前尘往事。这种事情我本是不信的,直到那一日,我穿过一条漫长的竹林小道,走过一座白玉石桥,见到了一位白衣女子。

    “忘川河上奈何桥,奈何桥边孟婆汤。

    镜花水月三生事,三生石畔岂无殇?”

    这是她见到我之后唯一说的几句话,然后便递给我一碗清澈的水。

    原来,孟婆的确是有,只是却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婆婆,而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子,我似乎,还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丝身影。只是不知......

    “喝了这个,便能忘记生前的一切吗?”我问道。

    “或许吧......”她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忽然有了一丝悲凉之意,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不禁暗自忖道:“‘镜花水月三生事,三生石畔岂无殇?’想来,她也是个真情女子......”

    我把碗放到了嘴边,准备饮下这“孟婆汤”,这时,我的心忽然一颤,手中的碗瞬间掉落在了地上,摔碎一地。我是谁?我究竟要忘了什么?眼泪缓缓从脸颊滑落,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悲痛,仿佛心被挖空了似的。原来,我早已忘记了一切了吗?那,为何还要我喝什么“孟婆汤”呢?

    我看向她,只见她眼中布满了哀伤,她缓缓说道:“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孟婆汤’,人在死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断了与前生的一切联系,忘记了一切所爱之人和事。”

    “那你为何......”我话还未说完,只见她缓缓走到一边,身后一块碧绿色的巨石呈现在我眼前,巨石上是三个大大的篆体字——三生石!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她问道。

    我是谁?我看着面前的三生石入了神,我究竟是谁?这时,三生石上突然显现出两行小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是......如是......是了,终于忆起来了,我是柳......如是......

    “三生石忆前尘事,愿君勿忘有情人。

    天荒地老未可期,碧落黄泉可相认。”

    她的声音渐行渐远,而我的心神,却被三生石上方浮现的一个个场景所吸引,画面中,一个小女孩,缓缓走到庭院深处......

    梦中本是伤心路。

    芙蓉泪,樱桃语。

    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

    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

    砑红笺,青绫被。

    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忆梦》

    五岁那年,我被家人卖到了吴江之地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其间又几经辗转。十岁那年我被卖入了这个叫做归家院的地方,跟随江南名妓徐佛学艺。从此,我的命运便已注定,归家院,既是我飘零多年后的第一个归处,也是我的命运,我的一生,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徐姐姐收养了我,虽以姐妹相称,但她待我视如己出,十分宠爱。她是归家院的掌门人,琴术过人,擅画兰草,精通音律,长袖善舞。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没过多久,我也能诗词,亦能书画,至于音律歌舞,自是不在话下。毕竟,盛泽归家院本是风月之地,我们所学的技艺,终究为了吸引那些风流才子,青楼雅客。我还记得徐姐姐说过的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这门子里,一样要艺有专精,才好衬得一张脸子锦上添花。光凭个脸子,那是下三滥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连妓亦分三六九等。虽同是倚门卖笑背人弹泪,但至少后者能附庸风雅,挟着些许才气,倒是能让那些风流才子的虚荣之心得到满足,而这姐妹中若有出类拔萃者,说不定能跃出此门,为哪家公子所看中,倒是足以羡煞众姊妹了。

    许是在江南烟雨中浸润良久,才子佳人,相遇相知,成为我心中最美好的愿望。我终究不愿沦为一般风尘女子,胭脂俗物,只愿得一真心人,与二三友人,把酒言诗,赏花论道。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像我这样身处风尘中本就身不由己的女子,命运更加不会安排如意的桥段。十二岁那年,徐姐姐突然决定要从良,要嫁给一位商人,这让刚刚以为自己找到依靠的我再次陷入茫然中,天下之大,茫茫人间,究竟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然而我终究还是多虑了,人世之中,很多事情可能无法自己决定,但是,可以肯定的事情便是,这世间,无论你离开谁,都能活下去,无非是方式不同罢了。远方的生活依然在等着我,虽然不一定是荣华富贵,但至少我还能保持内心的那种安然和平静。但是我却没有料到,原来,这又是另一段波折的开始。

    十四岁那年,我被卖入相府,成为了当时文渊阁大学士周登道府内的丫鬟。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从归家院到大户人家,虽然一生为婢,但至少避免了坠入烟花柳巷,卖笑为生,而且,婢子至少比娼妓要纯洁些,这也算是我内心的小小的慰藉了。我想,我的一生也许可以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在相府了残此生。然而,命运却再次和我开了个玩笑。

    入相府一年后,我成为了周家主母的贴身侍女,虽然只是个小丫头,但日子过得还算平平稳稳,我原以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却不曾想......

    那日,周府的主人,那个名为大学士实握相权的周登道,一脸怒气地回了府,进门就是一阵摔砸,整个周府的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主母知道后便来劝慰,我跟在身后伺候。虽然来到周府近一年,但这次却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正面面对这位周府的当家人,心里不觉有些忐忑不安,尤其还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老爷,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啊,怎么发这么大火?”周氏问道。

    周登道闻言,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坐到了太师椅上,道:“也罢,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过是罢官而已,正好老夫有时间煮酒言诗。”

    周氏闻言,并不言语,官场上的事她不懂,自是插不上什么话,又见周登道似乎是自己看开了,也便放下心来,随即吩咐我道:“云娟,给老爷倒茶!”

    “是,夫人。”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周登道面前,倒了一盏茶。“老爷,请用茶。”我颔首行礼道。

    周登道伸手去接茶盏,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却是直接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让我心里不觉有些慌乱。

    “老爷,请用茶。”我声音有些慌乱地说道,心里不觉有些担忧,是不是自己哪里惹这位大人不高兴了。

    周登道闻声,这才回过神来,接过茶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在接茶的那一瞬间,手心却是滑过了我的手背,似乎是要握住我的手一般。我缓缓退到周夫人身后,却是不敢再看这位周大人一眼。

    “夫人啊,你何时换了个婢女啊?”周登道饮完茶,捋着长白胡须,微微一笑道。

    “前不久,我看云娟这孩子挺机灵的,就把她留在我身边了。”周氏道。

    “这样啊,老夫既然现在无官一身轻,有大把的时间煮酒论诗,身边也需要人来伺候,不如夫人就把她留给我吧!”

    “老爷,这......”

    “就这么决定了,老夫累了,云娟,随老夫回房。”周登道不等周夫人说完话,便起身离开。我犹豫了一下,终是向周夫人行礼道:“夫人,奴婢告退!”随后像是逃命一样地跟上了周登道。我很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是我别无选择,因为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周夫人眼中的浓浓的怨毒之色,那目光,如芒在背,刺得我心疼,我知道,从现在开始,周府对我来说也不是安稳的归处了,我虽能做的,只能是依靠周府最大的当家人——周登道。

    在周登道身边伺候,倒是比在当家主母身旁要轻松些许。因着当年在归家院所学的诗词歌赋,在伺候周登道煮酒论诗的时候也能与之相对,引得他兴趣之至,对我便从此不同于他人,开始有意和我讨论诗词书画,并且时常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一同在院子里读书,我亦是少年心性,加之他虽然在官场浮沉,但是依然不减其文士风雅和学问,因此我心中早已把他当作尊师长者般的人物,对这些亲密举动倒不避讳,只是这些落到了周府其他人眼中,尤其是周夫人和他的其他妾室眼中,却是招来了滔天的嫉恨。

    就在我以为平静的日子又重新回来的时候,却不曾想,那个我敬重为师长的白发苍苍的老人,竟然在那个雨夜,强占了我的身,当那个布满了褶皱的手划过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那张苍老的脸,在泪水中渐渐模糊起来......

    那之后,又过七日,周登道便对周府众人宣布纳我为妾,在周府掀起轩然大波,但众人都知周登道决定的事不能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我进了门,成了周登道的第九房小妾。然而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顺遂,进门那天,当家主母周夫人以我是风尘女子为由,怕我不知‘规矩’,要教训一番。先是上房诫饬训斥半晌,又命婢女执家法来,打我三十棍“规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辗转,我只咬了银牙一声不吭。我看向周登道,原以为他会开口阻止这一切,却不曾想,眼前所见,那张皱纹千沟百壑的脸上,却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出戏。已知这里,没有我的活路。

    那日起,每日五更即起,至上房听规矩,孰不知,这不尽的所谓“规矩”,不过是回到当初在周氏身侧伺候的日子罢了。夜里挟了铺盖,睡在周氏床前,递茶侍溺,一唤便要醒起。再无心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无心念着诗词书画。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鬓畔簪了朵红绒花,周氏便冷笑一声:“果然是狐媚子,成日爱着花儿粉儿,想着勾三搭四。”便让婢女一顿撕扯掌嘴,又被关进柴房,两天滴水未进。

    几乎已经绝望,想过三尺白绫吊在那房梁上,替周登道研墨的小厮看在眼里,趁无人之时悄悄往柴房里扔了个馒头,并低声相劝:“云娟姐姐,你这样年轻,不为旁的,忍着总有条出路。”那只雪中送炭的馒头,一两句关爱的话,我心里微微一酸,这府里唯有他还将我当人,当成弱质可怜的女人。足以将我将要死寂的心又慢慢唤醒起来,顽强而执着的活下去,苦熬着没有未来的明天。

    惭惭觉得一丝温暖,如果能够看见他。只是将他当成个希望,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回护,是这如海侯门里唯一的慰藉。挤着功夫背着人绣了双鞋垫,眼瞅着主母出门上香,偷偷约了他在后园里,方递在了他手上,却双双叫总管拿了个正着。

    周氏上香回来,一听得此事,冷笑一声:“早瞧着你们眉来眼去,原来早就勾搭成奸!”不无得意回头瞧了周登道一眼:“我就说这娼门里皆是烂货,迟早不守妇道。”

    周登道满脸的白胡子气几乎都要翘起来,当即甩了我一巴掌,怒喝道:“贱人!给我滚出周府!”随即愤愤地背手离去。

    周氏见状,一脸得意地看着我,冷笑道:“狐狸精,把你赶出去实在是太便宜你这个烂货了!来人,把她给我带出去,卖到妓院去,记住,只收一文钱!”

    我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一文钱,这个女人啊,究竟是跟我过不去,还是跟钱过不去,当初花了一千两把我买回去,现在却要用一文钱把我卖出去,如果是要羞辱我的话,那她大可不必如此,毕竟,无论是那一千两,还是那一文钱,都和我没什么关系。看着眼前越来越远的周家大院,我突然觉得有些释然,也许,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归处,到了最后,终究还是要回到烟花柳巷,只是,心中愧疚,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连累了那位小厮,被我拖累不浅。

    被两个周家的家奴用绳子绑着牵着走到街上,自是引起不少人指指点点,然而我早已心灰至死,对周围的一切也便视若无睹了。

    “云娟?”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站在远处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徐姐姐!”

    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运,有同门之谊的徐佛,从两个奴仆手中花了五十两,哦,不,是五十两又一文钱将我买走了,然后将我带回了我最初的归处——归家大院。

    庭院深深,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好个雅娴之地,却是吴江人尽皆知的胭脂境、销魂窟。我净身洗发,换过身干净衣衫出来拜谢徐姐姐,却只见她惊艳的目光:“影怜,真真是我见犹怜。你既把名字改了,不若重操旧业,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脸上不禁浮起笑容,这勾栏院里,风尘之中,能求何所成?不过挣一口饭,舍得这身子罢。兜兜转转,原来到底逃不开这软红轻偎的生涯。

    “对了,姐姐,你不是嫁人了吗?为何还在这里?”

    “这世间,最容易变的,是男人的心,姐姐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可还是忍不住陷了进去,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影怜,你日后可不要如同姐姐这般,落了个‘空欢喜’又‘空悲切’的下场啊!”

    “姐姐,从周家大门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发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此,我杨影怜的字典里,没有‘侍妾’二字!”我坚定地说道。

    那之后,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桥,宴请了吴江名士。我一阙诗成,轰动席间,从此才名不胫而走。却原来世上人贪图附庸风雅,青楼卖笑,能诗能画,倒替我博个花魁名头。“明月愁心两相映,一支素影独堪怜。”当日所判花魁判词便是此句,梅花么?倒是与我衣袖所绣图案相合。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藉着徐姐姐的帮助还有我这些年来积累的文墨,我的名声便传了开来,不少风流才子到来交流,然而,我却始终没有从他们当中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不,应该说,凡是来此的人,本就不值得我托付终身。我心中的那个人,除了文采卓然之外,还要有一颗心系国家,忧国忧民之心。而这样的人,定然是不会混迹于青楼之中的,大明江山岌岌可危,如我这般置身风尘中的女子尚且有感山雨欲来风满楼,更何况真真正正的大丈夫!

    为了和真正的雅士交往,我日日思索,终是想出了一条妙法。

    “画舫?”徐姐姐初闻时亦是十分惊讶于我的想法,但随即会心一笑,开始帮我筹备画舫的事情。文人自来好附庸风雅,但若是浪迹青楼之中又有失身份,在得知我在松江之上开了一间画舫之后,自是心中欢喜,画舫自此门庭若市,宴无虚席。我亦有幸能够日日与雅士名流相处相游,虽常着儒服男装,文与诸人纵谈时势、和诗唱歌,但小女子心中暗藏心思,却是期盼于画舫之上,寻得属于自己的情缘。

    姊妹知画舫之兴,皆羡慕不已,缠着向我请教。我自是来者不拒,一个人的浮世清欢,终究是不如众姊妹的细水长流,若是她们也都能在画舫之上寻得良缘,对我来说,也是一件欢喜之事。因此,闲暇之时,也将所学技艺悉数教与她们,虽天资有别,但几经寒暑,众姊妹倒也各有千秋,一时之间,画舫大兴,超乎我的预料,更没想到的是,众人皆知这松江之上第一间画舫是由我所出,更是心向往之。竟不料,我于众姊妹的帮助,却是反过来使我自己的画舫闻名秦淮两岸,文人才士日日流连于此,到底,还是让我遇到了心动之人,他就是当时的“党社”三才子之一,李存我。

    崇祯年间,党社之风甚盛,举凡东林党、浙党、复社、几社、山左大社、望社、武林读书社、南园诗社等,大小数十家,延绵数十年。我常与东林党、复社、几社等党社众人来往,常常被他们上怀国事,下承文脉之举所折服,尤感敬佩,对其中有卓越之才者更是神往已久,盼望能与之交往。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底还是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崇祯五年,著名学者陈眉公过寿,大宴宾客,除了江南才士、闺阁才女、儒林俊秀,还邀请了不少青楼名妓前往助兴,我与一位好姐妹,唤作云装,都接到了请帖,便一同前往祝寿。

    文人雅士,祝寿总显不同,酒罢兴起,众人提议不妨为眉公题词祝寿。我以一句“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深得眉公喜爱,眉公问及姓氏,却是早有耳闻,又闻我歌舞技艺不错,便要我当场献舞。古琴悠扬,我自翩然起舞,轻盈曼妙,如蝶一般。一舞罢了,眉公大喜过望,当下便收了我做关门弟子,这对我一个青楼女子来说,何其荣幸!在眉公的悉心指点下,我的诗词书画技艺更是有了如蛹化蝶般的蜕变。而眉公知道我有心结交党社中人,便将我举荐给了当时“党社”三才子之一的李存我,我又拜入了他门下,然而,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却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缘的开始......

    那段日子,他日日守在画舫,与我琴箫和鸣,吟诗作画,情意绵绵。我的心渐渐沦陷,每日呢喃耳语,只觉岁月静好,有他在身边,我今生飘零的心,终于有了依靠。却不料,岁月未曾静好,流年却处处流殇。这个我决定用尽一生去爱的男人,在我和功名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只留下一枚玉印,上面刻着“问郎”二字,他决然离去,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果然,这就是徐姐姐说的,这个世上最容易变得,就是男人的心。难道,这世间男人竟都如此薄情寡义不成?时间一天天流逝,画舫来来往往的名流依然络绎不绝,只是很长时间里,再无人能拨动我那颗斑驳的心。

    缘聚缘散,缘浅缘深,纵然只是浮生一梦,也要甘心情愿虽死不悔,我用尽一生韶华等待,纵使你未出现,在我心中,也早已走过万水千山,与我共赴一场春风化雨,花前月下。

    这日雪刚晴,徐姐姐来探望我。

    “影怜,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点头称是。心知她是好心来劝慰我,虽然听完之后,那些令人心碎之事又涌上心头,让人无法呼吸,却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好开口道:“没事的姐姐,我都看开了,再说这秦淮两岸又不是只有他李代问一个才子,难道姐姐您还担心妹妹找不到如意郎君不成?”

    “妹妹说的是,难道妹妹已经有人选了?”

    “这倒没有,毕竟缘分这种东西,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幽幽叹道。若说心中没有人选,倒真是骗人又骗己的了,想那复社领袖张溥颇具盛名,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又有着旷世才学,实是当下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与李代问分手后,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能再次打开我的心扉,但唯独他例外。虽只有一面之缘,但那翩翩公子,儒雅俊秀,芳心霎时沦陷,我杨影怜要嫁,就要嫁给如此有才学之人,只有像他这样的旷世逸才,方配得上我的绝世才情,纵然置身勾栏之中,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匆匆一面,从此,几乎再无交际。

    “影怜,在想什么呢?”徐姐姐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没什么,姐姐还有什么事情吗?”

    “呵呵!当然有了,还是好事情呢!”徐姐姐掩嘴轻笑道。

    “哦,什么好事情,何不说来与妹妹听听?”我做到徐姐姐身旁,挽住她的胳膊笑道。

    “妹妹可还记得当日你在眉公宴会之上,曾经遇到过一位宋辕文宋公子?”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位玄衣公子的样貌,那宋辕文出生于云间望族,聪敏好学,年未弱冠就已名噪乡里,和陈子龙、李雯并称为“云间三才子”。那日在宴会之上,倒是有幸与他们交谈。这位宋公子面若冠玉,谈吐不凡,与云间三才子中的另外两位相比,倒是性子有些安静,不似陈子龙的张狂和李雯的不羁,倒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自然是记得,姐姐为何突然提起他?”

    “哈哈!那还用问吗?这位宋公子倒是有心人,知道你我有故,专门跑到我的寓所见我,请我为他引荐,并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书信。”徐姐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笺书信,递与我手中。我接过书信,走到画舫栏边,拆开看时,只见上面是一首长诗——《秋塘曲》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

    楼般箫喜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

    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

    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

    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

    长鲸泄酒犹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

    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

    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

    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

    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

    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

    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

    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

    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

    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

    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

    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

    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

    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

    多卿感欢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我低吟一声,不由得轻笑道:“这说的不就是我吗?这位宋公子倒有些意思! ”

    “哦,妹妹心动了?”徐姐姐闻言笑道。

    “那倒不至于,我虽然对这位宋公子早有仰慕之情,但若是想让我委身于他,还需考验一番才是。”我笑道。

    “哦?妹妹打算如何考验他?可需要姐姐帮什么忙?”徐姐姐问。

    “当然要劳烦姐姐帮妹妹一个小忙了,姐姐回去后便告诉那位宋公子,明日我与他在松江府谷阳门外的白龙潭相见。”

    “呵呵,妹妹既然肯迈出这一步,我就放心了,姐姐就先回去了。”

    送别了徐姐姐,我望着松江上的皑皑白雪,心道:但愿这次,不会再让我失望了。

    翌日

    我行船停至白龙潭岸边,船刚靠岸,船夫就来告诉我岸上有位宋公子求见。想来他是在岸边等候已久,现在正值隆冬季节,雪后初晴,天气出奇的冷,我在船上烧了三个暖炉方才暖和起来,但是这位宋公子......我心里不禁一喜,这当真是一个有心人,最重要的是他还尚未婚配,当真是完全合我心意。

    我微微一笑,叫船夫将船又驶离了距离岸边不远处。

    “你乘小船到岸上去转告那位宋公子,他如果真的对我有情,就当跳入水中,涉水上船。”

    我站在船头远远就看到了站在岸上的宋辕文,一袭白衣,在这漫天雪地之中,倒更显飘逸俊秀。

    我见船夫上岸之后和他交谈没多久,只见他突然纵身一跃,跳进了白龙潭中,向画舫游来,只是没游多远,我见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似乎有些受不住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招呼船夫去救人。

    “杨姑娘,抱歉,我还是没能游......过.......过来.......”

    我闻言,眼睛一红,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急忙把他让到内仓,为他脱去浸湿的衣服,也脱去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然后让他坐在了我那还有余温的被窝里。

    “杨姑娘,这,这,这不好吧!”他说着,急得脸都红了。

    我见状,扑哧一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我就是一个青楼女子,又没有什么清白可言......”

    “不要这样说自己!”我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接着说道:“你与那些青楼女子不同,你是......是......”

    “是什么啊?”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色,我调笑道。

    “我......我对杨姑娘钦慕已久。”

    我闻言,扑哧一笑,却是直接抱住了他,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感到他的身子突然一僵,我柔声说道:“叫我‘怜儿’吧!”

    话音刚落,我感到他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握住我的那双手却是紧了一紧。

    自那日起,我与辕文一有机会,就在船上诗赋唱和,相依相偎。故事到这里,似乎是完美了。然而甜甜美美、团团圆圆的完美结局,终究只是存在于小说之中。遍体鳞伤的情事,总于现实的羁绊中开出恶毒的花。

    时间一长,辕文的母亲对我们的事有所察觉,便派人跟踪他,看他每天究竟在做些什么,当得知儿子被一名青楼女子迷的如痴如醉时,宋母既恼火又生气,她希望儿子在科场上考取功名,为宋家光宗耀祖,可是儿子年纪轻轻却迷上一个青楼女子,这让她非常生气。一日,辕文刚刚回到家里不久,就又要出去,宋母将其拦住,责问他近来为什么总是早出晚归,宋家家教一向严格,辕文见母亲问他这事,有些支支吾吾的回答说,是和朋友们一起赋诗作画去了,宋母见他这个时候还敢撒谎,便责令他跪下,数落一番他与我交往是败坏家风,要他马上断绝与我的关系。辕文真心喜欢我,于是辩解说我们是真心相爱,而且我并不贪图宋家的钱财,可是宋母听了他的辩解,更为生气的说:“财算什么,她不要钱,却要你的命!她不贪钱财就是想嫁入宋家,难道你要娶一个娼妓入门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为了断绝辕文与我的关系,她威胁辕文如果不断绝与我的关系,就不准再入家门。辕文虽然有些不情愿母亲的做法,可是又不敢与母亲对抗,只好逐渐疏远我。即便是这样,宋母还是不放心,她为了让儿子彻底死心,竟然亲自到松江府衙门要求知府驱逐我出境。宋家在松江的势力很大,松江知府其实也正想驱逐境内流妓,当下一口答应下来。我自是不想离开松江的,但是不离开松江就必须让辕文将我娶进宋家,或者由他出面让松江知府收回成命。

    然而,当时的我对这些事情是完全不知内情的。在得知松江知府要驱逐境内流妓之后,我慌了神,便找来辕文商量,他这才将他和他母亲之间的事情告诉我。我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些日子以来辕文来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留下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我只道他是忙于琐事,却不料......

    我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整颗心也慢慢变得冰凉。我看着辕文,漠然地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这......这个,怜儿,要不然你先离开一段时间,避避风头,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我再......”

    呵呵!我凄然一笑,想不到他竟然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答复,我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啊!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我却是不想再看面前的男人一眼。我拔出案上的倭刀,指着他:“别人这样说话没有什么,可是这话绝不应该在你的口中说出来,从今天起,你我恩断义绝!”说完,我挥刀砍断了案上古琴的琴弦,转身走进了画舫内。

    “怜儿,你听我说啊,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

    我闻言,心更碎,便让人将他赶下了船,行船离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不过是红尘中人对于爱情难偿的一种自我安慰。现实永远都是残酷的,将那些美梦打碎。我久历红尘,又岂会不懂得这些,烟花不堪剪,烟花柳巷中女子的爱情,更是堪怜,不堪剪。

    回到内仓中,见架上一本《柳氏传》,想起书中章台柳的悲情往事,心中更是悲戚,暗自咬牙,从此易姓为柳,决心离开这是非之地。

                            第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江南烟雨总是多情的,春风低吟呢喃着,拂起杨柳枝,荡起河中落花。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湖中早有鸳鸯交颈讴歌,让人浮想联翩。春风虽暖,时光微凉,在这画舫之上,我一直在等,默默地等待那个让我倾尽一生的想念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颺,也似人心软。

    ——《少年游(重游)》

    自那日离开后,我辗转苏杭等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秦淮河岸,心中悲苦,亦在得知辕文业已娶亲之后烟消雨散,终究是有缘无分。既已如此,我便不再眷恋过往,将心房彻底打扫,远远抛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人,忘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缘。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樓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诉衷情近(添病)》

    旧梦终归是一场空,也正因如此,未来才值得期待。

    这日复社首领,大才子张溥设宴相邀。我虽与他无缘,但仍是敬慕万分,况且当年匆匆一别之后竟是再未谋面,此时收到宴会请帖,自是欣喜万分。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齐楚阁内。席间诸人惊艳的目光,早已是见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张缚的字:“西铭,今日诸多贵客,我却来得迟了。”旁的人哪里肯等闲饶过这一句,定要罚酒。我只淡然道:“诸位公子皆是雅量,影怜不才,献丑一曲,为诸位公子佐兴。”接了琵琶,轻拢慢捻便一纾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铮铮,嘈嘈切切,却掩不住那骤生的肃杀之气,席间人不由停箸置杯,侧耳凝神。

    “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琵琶声渐激越,如一线凌空,渐拔渐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时早已瞠目结舌,手中酒壶兀自汩汩流倾,那杯中早已注满,只流得半席皆是,却无人注目理会。

    “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琵琶声嘎然而止,席间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半晌,张西铭方轰然一声:“好!”诸人这才似回魂一般,击案鼓噪。我缓缓放下琵琶,忽听得个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艺双绝,只不知此诗何名,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应是奇才高士手笔。”

    我淡然一笑:“此首《剑术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听了。”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让须眉。抑何其凌清而瞯远,宏达而微恣与?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张西铭大笑道:“轶符,你素来自负诗名,今日得见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风?”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这才回想起来,他竟然就是陈子龙,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却是当年眉公宴上匆匆一别,竟教我差点忘记了这位鼎鼎大名的才子。

    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名士风流,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却为何再次相见之后,却是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万分的不自在?

    只讲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杯盏:“影怜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玩物,风雅玩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的柳隐,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虽不在脸上,但隐在心里,我知道。

    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仰面将酒一饮而尽。我心里忽悠悠一轻,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他一字不识,只因着我是个女人,便倾心相授。他——这才高八斗的陈子龙,原来在他心里,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单纯只是个女人。

    一盏女儿红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杂,突然呛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轻咳不止。小鬟轻抚着我的背,无意中向他一瞥,他却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关切。一对上我的目光,却又连忙转脸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过神来,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缕甜。

    “影怜,影莲,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敢问,小姐的芳名,可是出自玉溪生这两名诗?”他突然开口道。

    “陈公子当真是才学过人。小女子之名正是出自玉溪生的诗句。”

    他闻言,微笑地摇了摇头,却是不再言语。我自是疑惑,正待开口询问,却又被旁人缠住,只得就此作罢。

    夜凉如水,席间诸人早已是酒酣耳热,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备去向廊上,倒是一轮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风里传来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声隐隐绰绰,醉意迷朦,拔下金钗击柱轻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余音犹自缈缈,突然见那青砖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蓦然转过身来,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温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姑娘异禀过人,却原来所求不过如此。”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所求不过是一个情字,至真至诚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万语,我只觉酒意上涌,人却微微有些眩晕。

    他一字一句的曼声吟哦:“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美人芳草一行归,我急急的睁开眼睛,他不闪不避,只是那样瞧着我,四周夜虫唧唧,花香浓郁,我却似置身怒海狂涛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却原来,等得竟是他。有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想来前人早已经历这一番境遇了,想必结果必是好的。于我,却是有些忧心,他,会是那个人吗?

    自西铭宴上一别之后,几番书信往来,竟是教我陷入其中,不可自拔,每每信中读到他的新诗或赋时,总是陶醉其中,心中敬慕愈深,亦时常将自己的诗稿复信求教,虽很少相见,但两个人心与心的距离确实越来越近。说到写信这件事,其间一件小事,倒是让我看到了他另外一面,原来这位性格狂傲的风流才子,竟然还会与我这个小女子置气,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平时喜欢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同文人名士交往时,常自称为“弟”。但当我给他写信自称为“弟”时,他却不高兴,好几天没有回信。直到我登门拜访,才知道他是在责怪我一个女子不应该像男子一般行事,心中怒气骤起,便指着他大骂道:“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言罢便准备拂袖离去。他闻言,却是大为惭愧,直接拉住了我,万般道歉。看到他一脸羞愧,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却是不禁莞尔一笑,他这个样子,到还挺可爱的,虽然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一个男子似乎有些不太妥当。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他一头雾水,不过却也知晓我气消了,便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件小事之后,我们关系反而日益亲密起来。那之后,我却是暗自决心,从此与他独处时,不再行男子之举。

    这日,我二人乘舟游玩,他看着裙裾飘飘的我,情不自禁地赞叹:“美哉,洛——神!”

    我听到了,半开玩笑地说:“你们男人总是对女人说三道四,品头论足,好像女人生下来就是供你们欣赏把玩的。今天我偏要对你们男人欣赏欣赏、评说评说不可。”

    他一脸不可思议,然后恭敬地行礼道:“若真能如此,倒真是我等男子之幸事了,愿闻其详。”

    我微微一笑,看着荡着微波的湖面。开口道:“友人感神沧溟,役思妍丽,称以辨服群智,约术芳鉴,非止过于所为,盖虑求其至者也。偶来寒溆,苍茫微堕,出水窈然,殆将惑其流逸,会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虚无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也。引属其事。渝失者或非矣。况重其请,遂为之赋。

    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濙远。

    縡漴然而变匿,意纷讹而鳞衡。

    望便娟以熠耀,粲黝绮于琉陈。

    横上下而仄隐,寔澹流之感纯。

    配清姓之所处,俾上客其逶轮。

    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

    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

    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

    于是徴合神契,典泽婉引。

    揽愉乐之韬映,撷凝蛽而难捐。

    四寂漻以不返,惟玄旨之系搴。

    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

    临汜藏之萌濭,多漎裔于肆掩。

    况乎浩觞之猗摩,初无伤于吾道。

    羊吾之吟咏,更奚病其曼连。

    善憀栗之近心,吹寒帷之过降。

    乃瞻星汉,溯河梁。

    云馺嵃而不敷,波窲杂以并烺。

    凄思内旷,槭理妙观。

    消矆崒于戾疾,承辉嫮之微芳。

    伊苍傃之莫记,惟隽朗之忽忘。

    惊淑美之轻堕,怅肃川之混茫。

    因四顾之速援,始嫚嫚之近旁。

    何熿耀之绝殊,更妙鄢之去俗。

    匪榆曵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

    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

    尚结风之栖冶,刻丹楹之纤笑。

    纵鸿削而难加,纷琬琰其无睹。

    凫雁感而上腾,潾灦回而争就。

    方的砾而齐弛,遵襳瞹以私纵。

    尔乃色愉神授,和体饰芬。

    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

    群妩媚而悉举,无幽丽而勿臻。

    椩乎缈兮,斯因不得而夷者也。

    至其浑摅自然之涂,恋怀俯仰之内。

    景容与以不息,质寄焕以相依。

    庶纷郁之可登,建艳蔤之非易。

    愧翠羽之炫宣,乏琅玕而迭委。

    即瀖妙之相进,亦速流之诡词。

    欲乘时以极泓,聿鼓琴面意垂。

    播江皋之灵润,何瑰异之可欺。

    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

    斯盘桓以丧忧,雕疏而取志。

    微扬蛾之为諐,案长眉之瞴色。

    非彷佛者之所尽,岂漠通者之可测。

    自鲜缭绕之才,足以穷此烂漾之熊矣。”

    言罢,我有些得意地看向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钦佩的神色。却不料,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把我搂入怀中,又是一番耳鬓厮磨,我亦是情动,便交了身心与他,一番巫山云雨,从此心只系于他一人。

    随后不久,我与他便在松江外一座名叫南楼的小红楼里同居了。我将此楼称为鸳鸯楼,把这段时间写的词集命名为《鸳鸯楼词》。在此期间,我为人校书取酬维持生活,他则埋头攻读以备科试。清茶淡饭滋润着恩爱美满、缠绵悱恻的生活。我曾怕他会不习惯如此平淡的生活,他却笑道:“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这是新诗?怎么不见你拿出来放入词集中?”

    “既是新诗,自然是刚作的了。”

    “可有好题?”

    “方才倒是有题,《春日早起》。不过美人在侧,我倒是不愿意早起了呢!”他笑道。

    我面色一红,轻啐道:“却不料,原来你也是个登徒子!”

    他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鸳鸯楼下万花新,芙蓉帐中春意暖。描金花烛成双插在堂上,烛焰轻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执了笔替我描眉,那笔尖柔若无骨,似舌尖轻舔在眉端,又痒又酥,叫人浑身失了力气,再也没有了支撑。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轩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爱儿,你这一双眉妩,叫人想见春山。”

    听到他叫我的乳名,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连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泼出来。我回眸浅笑:“那么——我从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话,只吻在我眉间,那滚烫的唇烙在我额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觉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烛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无尽的光与热来,明亮璀璨。天与地豁然开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离的光华,我竟然能再世为人。

    逍遥不问红尘事。每日只是填词作曲,两相唱和。幽静的闺阁只有风光旖旎春风无限,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虽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诚待我。他不诳不骗,不许不愿,却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无回。竟令我早已抛却了当年誓不为妾的誓言。

    他赠我一只臂搁,因我性好书法,此物日日相伴,贴于肌肤。他说:“我要你最亲的人是我,最亲的东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当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个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梦境一样的恍惚,只怕醒来失去。

    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他接得家书,浓浓的眉头便微微皱起。我知他由祖母抚养成人,事祖母至孝,这家书,必是老人家想念孙儿。我劝他:“公子离家已久,家人必然记挂于心,公子应返家探望为宜。”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见:“如是,我怎么能抛下你。”我微微一笑:“我与公子两心相悦,是为情也,公子与家人骨肉至亲,亦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与公子之情,夺公子骨肉之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心里直如万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夺彼情,可奈,会否那彼情会来夺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会,不会……

    桃叶渡,夏日阳光如碎金,斑斑斓斓散下来,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风盈袖,吹得我衣袂飘飘若飞,近处林木间皆是蝉声,声嘶力竭的鸣叫,叫得人心里隐隐生出烦躁。这一别,山长水远。他执着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会来接你的。”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薛涛笺上写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将一颗心细细揉进每一笔划里,臂搁熨贴在肘下,触肤生温。搁下笔后,只是细细摩挲。上好的和田白玉,通体无瑕,出自琢玉名家陆子岗,当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万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那梳奁里,虽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宝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猫眼夜光,何物没有?可是那些珠光宝气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发着铜臭的腥咸,是叫人唾弃的俗物。

    这臂搁却是活的,如一颗心砰砰跳着,我将它抵在胸口上,那里也是一颗心在砰砰跳着。

    山长水阔知何处,渐行渐远渐无书。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张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党奉为女师”。我这样的女子,实在不能见容于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语意婉转,只求能与他厮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为他洗手作羹汤,名分又算什么?他无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许他三妻四妾。我却是心中黯然,想我当年立下誓言绝不为妾,却不曾想,今日竟然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这世上的事,当真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徐姐姐前来探我,方转过泥金屏风便讶然:“妹妹怎么瘦了如许多?”瘦了么?梳妆台上的镜子已是多日不曾细细端详。他不在,我簪花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满头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画眉与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绫罗绸缎衫子给何人看?

    徐姐姐忽然喟然轻叹:“妹妹真痴子也,只盼陈公子待妹妹,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么会不是如是?

    许久之后才知道,徐姐姐并不是一语成谶,而是欲语又止。

    那一日终究知道,他竟新纳了蔡氏为小妾,却原来,并不是不许纳妾,而只是,不愿纳我这风尘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斯!往昔之言历历在目: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绝!海枯石烂言犹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闻君有二意,故来相绝决……

    他与我来往,是风流韵事,是一段佳话。可是不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错了,他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世俗枷锁。他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科举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节,要有义,独独与我的这情,是孽情丑陋,只能视作浮云。

    不多久,他妻张氏带着一干人等,大闹鸳鸯楼,百般羞辱于我。我知晓,此地再次无我容身之所了。

    况我这般任人羞辱,怎可忍?于是毅然离去,独居横山,却时常难忘这份深情绮怨,笔尖划过之处,却是一首小令已成——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苦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风尹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愉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关蓉,心事好朦胧。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拍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白纤纤。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无声泪落,却是渲染了案上的白纸,浸透了未干的墨。

    案上的臂搁冷冷散发润泽的珑光,我伸手举起,便欲向案上击碎……

    手到底还是缓缓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泪,终于堕在臂搁之上,泪痕宛然,渐渐干去,如许多年前被逐出周家时被众人啐在面上的唾沫,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是。栏外暮色苍茫,青山妩媚,却只不过如是。

    月还是那轮好月,皓然圆满。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便是我的前世吗?”我从三生石上收回了目光,心里忽然感到了无尽的悲凉。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她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因为你看到的是不完整的。”

    “为何?”

    “因为三生石上能显现出来的你所失去的回忆,其实对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回忆。”

    我怔住了,这般刻骨铭心的爱恋对我来说竟然都不是最重要的回忆?这时,只听她接着说道:“你最重要的回忆在前面的孟婆村里,要靠你自己去寻找了。”

    我抬头望去,只见远方有个炊烟袅袅的村庄,想来就是她所说的孟婆村了。想不到,在黄泉路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村落,难道人死之后竟然还能在阴间生活不成?

    “人死之后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转世,一种是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所有回忆,留在这里生活,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不能踏出孟婆村一步。至于怎么选择,由你自己决定。”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解释道。

    我沉吟一声,向她拱手行礼道:“既然如此,我便选择后者了。”她见我如此,却是愣了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竟然是以男子之礼跟她说话,看来前世回忆中,有些东西,已经不仅仅是回忆这么简单了。

    “妹妹你又是何人?”临行前,我问她。

    “引路人。”她说完,飘然离去,望着那抹孤寂清冷的身影,同为女子的我也忍不住生出了一阵怜惜之意。

    继续向前走去,走过一棵参天大的槐树时,只见树下有位老翁坐在那里下棋,便走上前去。

    “坐吧!”还未等我开口,他便如此说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姑娘你可是要到前面的孟婆村去?”

    “正是!”

    “去寻找你失去的某件东西?”

    “或许吧!”我不确定道,毕竟我也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姑娘可着急?”

    “嗯?”

    “不急的话,陪老夫下盘棋,听老夫说完一个故事再走,如何?”

    我想了想,点过了点头,从棋笥接过一子,落在了棋盘之上,他见状,微微一笑,也携子落下,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那年,苏州的雪下的好大好大,人群中有个女子,她在看我,却向我走来......

                          第三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明崇祯十三年(1640)冬,大雪纷飞。我坐在“半野堂”的书房打盹,自从与温体仁的“辅臣之争”失利后,便回到了苏州老家,每日的日子便无比悠闲起来。想我钱牧斋,万历三十八年(1610)即以一甲第三名博得进士。正是少年得志之时,本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然而却不料仕途竟如此坎坷。先是因为阉党迫害而被罢官回乡;好不容易等到崇祯皇帝登基,被重新起用,然而又因与温体仁争做内阁辅臣而被排挤出局。不得已再次回家,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隐居生活。想想我这三十年来,当真是无所事事,一事无成,却又无可奈何。

    “老爷,门外有位公子求见。”门童送上一张拜帖。

    我接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晚生柳儒士叩拜钱学士。”

    我不禁暗自疑惑,自我隐居以来,往来都是相识的老朋友或者是一些有名的学者,此人不署名号,却自称“儒士”,这会是谁呢?

    “你把这位柳儒士引进客厅吧。”我沉吟一声,说道。

    “是,老爷!”

    门童走后,我又思索了一番,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柳儒士”这个称谓。想来是慕名而来的晚辈,想到这里,我向客厅走去。

    我来到客厅,只见来客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说:“晚生见过钱老先生,冒昧造访,还望见谅!”

    我用目光打量着他,只见来客一身兰缎儒衫,青巾束发,一副典型的富家书生打扮,但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清秀有余而刚健不足。看来确有几分面熟,可是在脑海中苦苦搜寻,却始终想不起是谁,在哪里见过。

    我正思索间,只听他悠悠轻吟道:“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真没想到啊!是柳姑娘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我当即反应过来,连忙请她落座,命侍婢上茶奉酒,给她驱寒消疲。

    待落座之后,我才回忆起眼前人的事情,说起我与她的相识,要追溯到两年前。当时我被排挤出朝后,一路游山玩水,途经杭州时拜访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在她客厅的书桌上,见一帧淡雅的诗笺上写着一首小诗:“垂杨小苑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顿时大为惊奇,不由得开口询问道:“好清丽别致的诗句,谁写的?”

    “柳姑娘。”草衣道人轻笑道。

    我暗自忖道:“如此精妙诗句,又出自一位柳姓姑娘之手,莫非是......”

    “可是那名满苏杭的柳姑娘柳隐?”

    “正是!”

    “当真是名不虚传啊!”我不由得叹道,当即诗兴大发,在旁边步原韵和诗一首,便是她见我时所吟诵的诗句,不赘。

    草衣道人见我有如此兴趣,当即提议道:“牧斋兄可有意与柳姑娘相识,贫道愿意做那个牵线之人。”

    “哦?柳姑娘现在杭州?”

    “刚刚来拜访过我,可惜与你前脚来后脚走,却是错开了。”

    我不由得叹惜道:“这着实是个遗憾啊!”

    “那倒不打紧,明日我等在西湖之上举行论诗会,柳姑娘也会参加,我可以引见你二人。”

    我闻言,心中一喜。

    翌日,经草衣道人引见,我与他泛舟西湖,煮酒论诗,以文会友,格外尽兴。时至今日,我对此一直念念不忘,想不到今天,这位风华绝代的才女竟女扮男装,乘一叶小舟翩若惊鸿地出现在自己的“半野堂”上。

    “先生总算是没把我忘了。”她轻啜一口茶,微微笑道。

    “哈哈哈!柳姑娘说笑了,我钱某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到见人就忘的地步,尤其是柳姑娘这样风华绝代的才女,哪怕只见过一面,钱某人又怎能忘记得了!”

    “先生如此称赞,小女子倒真是愧不敢当啊!不过,我与先生您却不只是只有一面之缘,更早些时候却是见过的,只是当时先生不知道而已。”她笑道。

    我顿时觉得惊异万分,着实想不出更早些时候曾在哪里见过她。

    “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她悠悠吟道。

    我这才想起来,多年前我曾受人所托,到武穆祠中的书院讲授杜诗精解,入门之时见人群中以为弱冠的清秀书生提笔在柱子上留下了四句诗,正是:“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当时正值大明江山危机存亡之际,济南府被攻陷,城中十几万人被屠戮殆尽,眼见此诗句,如何不令我震撼,却不料,这首诗竟然是出自她一个弱女子之手。想我大明天下,男子数以千万计,又有几人能有如她这般忧国忧民之情,倘若如她这般,这天下,何以至如此地步!

    “那日先生讲学时,我也在堂下听讲,我还记得当日先生所说的话,至今回想起来仍有振聋发聩之感——我们眼下所在之处叫明道堂,诗文之道,在于灵心,世运,学问这三个要素,就像我眼前这盏灯,灵心就像灯炷,学问就如灯油,世道时运,国家兴亡就像火种,诗也好,文也好,最终都应该为时代发出光亮,方才,我从岳武穆祠堂那边走来,见一书生题诗,尾联句是,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好句,正是当前时局的写照啊,也看的出,你们年轻学子忧国愤世的襟怀,眼下大明江山危机四伏,朝廷经营边防数十年,可在不久前,满洲八旗军竟然攻陷了济南府,这正是海内传战斗啊,然, 汉有田横,宋有岳飞,我等芑能苟活于乱世啊,忠臣义士,名节道义是天下间的元气!”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原来竟是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意外啊,柳姑娘有如此气节,当真是令我等汗颜啊!钱某生平没有佩服过什么人,柳姑娘算是当之无愧的一人啊!”我朗声笑道。

    “先生谬赞了,小弟对先生才是钦佩不已。”她拱手说道。

    听到她以弟自称,我先是愣了一下,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柳兄果然非同一般!”

    我二人相谈甚欢,她亦是有备而来,赠予我一首七律诗,名曰《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蒙。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诗中把我比作东汉大儒马融,而风流儒雅更在马融之上,如此夸赞与我自是令我欣喜万分。我心中一动,早就听闻她择婿标准颇高,但今得美人亲访,不妨大胆一试芳心。我当即也题了一首诗《柳如是过访山堂枉诗见赠语特庄雅辄次来韵奉答》: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

    枉自梦刀思燕婉,还将抟土问鸿蒙。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

    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

    我把她比做私奔的文君,又用了章台、王昌等事关风流的典故,我相信,聪慧如她,自是不会不明其中之理。

    “我在杭州之时,拜托汪然明先生帮忙,终于如愿以偿地印出了《湖上草》等三本书。汪兄待我不薄,知我孤身一人,也为我的未来考虑,就四处张罗着想为我找个好人家,让我能有个归宿。可惜,挑遍了整个杭州的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能入我眼的。连他最后都不由得向我抱怨说我的眼光太高了,最后我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才算作罢。”她道。

    “哦?不知柳兄说了什么?”我惊奇道。

    “天下唯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如学士者不嫁。”

    纵然是我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竟然如此大胆地向我表明了心意,她一个女子尚且如此,我又怎能辜负与她,于是当即握住她的手说道:“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话已至此,正可谓我二人心心相惜,感情的事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从此,我这寂静的“半野堂”便也热闹起来,时时荡漾着我二人的笑声。我们踏雪赏梅,寒舟垂钓,湖中荡舟,山上看月,诗酒做伴,日子过得快乐、和谐。可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只是......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却是不继续往下说了,而是看向了我,眼中竟有一抹刺痛我心的不舍和愧疚的神色,只听他幽幽说道:“姑娘,老夫的故事就说到这里了,若是......若是日后有缘再见,我再告诉你余下的故事吧!”他说完,拄着拐杖缓缓走开,却是与那孟婆村相反的方向,是我来的方向......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吗?”那抹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我身旁。

    “他心中有心结,我心中亦有心结,怕是只有来生再见,才能解开我二人的心结了。”

    “你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柳如是的一生,我的一生,还有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怎么忘记得了!眼泪无声滑落,我幽幽说道:“他没说完的故事,还是由我来继续说吧......”

    自从与子龙分开后,我辗转苏杭等地,一来为了散心,排解心中苦闷,二来亦是希望能遇到我的真心人。好友汪明然为我张罗数日,遍阅杭州才俊,却无一人能合我心意,汪兄心急,我只言道:“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然而,我与这位钱学士,也不过一面之缘。东林领袖、文章宗伯、诗坛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样一个人。那日我亲赴半野堂拜访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称“女弟”,他已年过五旬,我却在他眼里看到摄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风流,世人谓我此举“神情洒落,有林下风”,他是一等一的当世大才子,见我如是惊才绝艳,如获至珍。我便在他的半野堂住下,从此煮酒论诗,逍遥快活,好不惬意。

    夜风吹来有一丝寒意,他将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满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体。”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里却恍惚要落下泪来。从此我是钱夫人,明正言顺的钱夫人。我求仁得仁,从良得良人。

    这良人虽是鹤发鸡皮,比我大上三十六岁,但确是一颗真心待我,任旁人说他“亵朝廷之名,伤士大夫之传统。”他仍肯以嫡娶之礼相迎,旁人视若惊世骇俗,他却只是执了我的手,在物议沸腾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为我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富贵繁华,安逸闲适,早早叮嘱过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气待我。他自更是温存有礼。还有什么不知足?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他道:“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脱口相答:“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里,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罢。

    我终于有了家,可是,却失了国。

    清兵铁蹄长驱南下,山河破碎,烽烟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转中颠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他变卖家产,装备义军反清。

    大势已去,节节败退。

    乙酉五月之变,兵临城下,我劝谦益殉国。他静默片刻,携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杨柳丝丝弄轻柔,榴花初燃,风老莺雏。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过江东的豪气,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见河山受鞑虏践踏?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着黛色的涟漪,远处隐隐一带青山如画。

    他已缓缓步入水中,我脸上只有宁静和熙的微笑。

    他突然回过头来,道:“如是,今夜水太凉,不如我们改日再来?”

    “水冷又何妨?”

    “老夫体弱,不堪寒冷。”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经步步退却,直退上岸来。

    我突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哀,我千挑万选,所择的良婿,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逊色于那英勇就义的陈子龙。我猛然掉过头去,奋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逊色于陈子龙,我却万万不能!

    衣袖却被人死死拉住,他哀哀的看着我,目光中的了然与通透,却突然令我竦然一惊。

    我以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旧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让我着儒衣出闺门会客,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我心中依然对陈子龙念念不忘,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我急促而紧迫的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鱼,只想跃回水中。

    他一字一顿:“如是,千秋骂名我来背负。”缓缓道:“史阁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结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声音凄厉:“任你如斯诡言,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叛国贰臣,你背负得起,我背负不起。”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说,你恨我不如陈子龙。”一语中的,我全身的气力突然一松,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籍口,我这铮铮的一身傲骨,只是一个籍口,我软软晕倒。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隔着窗儿点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声。松江我那小红楼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总伴我静听那淅淅雨声。我发着高热,那个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能及时拦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高热却总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仿佛灵魂已死。

    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我用仅存的力气睁开双眼,却是那只臂搁静静放在枕上。谦益却远远立在床前:“如是……”

    我终于落下泪来,争不过,争不过,这许多年来还是争不过一个他,那陈子龙是我命中的魔障,避无可避,无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搁,像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他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早已变色。他奉了满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临行前夕,正值中秋佳节,我与他再次泛舟西湖之上,只是心情却与以往不同,两个人都是不说话,只闷闷地喝酒,我看着眼前的湖光月色,幽幽吟诵了一首诗:“素瑟清樽迥不愁,柂楼云雾似妆楼; 夫君本志期安桨,贱妾宁辞学归舟。 烛下鸟笼看拂枕,凤前鹦鹅唤梳头; 可怜明月三五夜,度曲吹萧向碧流。”

    翌日,我盛妆相送,却身着一身朱红。谦益变了脸色,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色。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脸上。我痛意而绝决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得透了。

    我开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调情。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着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家还是徒有虚名的家,国却是早就亡了。我倾尽妆奁之资献与南明朝廷,只盼能唤回东风。他不言,我亦不语。这是为国,还是为着陈子龙,他早已经不再问,我更不会再提。那个国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为那曾是陈子龙的信念。那个国是我全部的过去,见证过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残梦终醒,南明朝廷苟延残喘,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麻木的瞧着谦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撒手人寰。

    钱公子在灵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内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处挂着丧幡,我披在头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脸畔,粗糙如砾,我竟然没有哭。

    钱家上下皆道我没有良心,谦益,你视我为至爱,我只能待你为知己。我终究是有负于你,这灵堂之上,连泪已干涸,半生就这样遥迢无望的去了。

    那些旧日的诗句,还言犹在耳,你荫蔽了我半生,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现世安稳,你却撒手去了,抛下我继续留在这尘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却已经寻上门来,挽了太叔公出来说话,言道钱家家产,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产?

    我漠然望着披麻带孝的族人,他们如一群狼,眼里幽幽发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说我多年来并无生子,要撵我出门。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噜噜抽着水烟,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晕。极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妈妈也是抽这样的水烟,我在堂前咿呀学着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个词转吐不过来,妈妈顺手用烟杆打过来,火辣辣得痛,却忍住不能吱一声,从头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终究是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终于缓缓道:“太叔公,此事等过了头七,我请阖族公议就是了。”

    太叔公慢条斯理的磕磕烟袋,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说个齐全,也是个了结。”

    我瞧着他泛着烟黄的牙,只是一阵恶心。

    这样的腌臜气如何受得?

    谦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挡了多少风吹雨洗。我到底是负了你,如今难道竟保不住你身后这点产业?

    我淡然道:“好极,就请太叔公宽坐,我命人去请阖族长辈,还有近支子侄们来公议。”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厨房预备素宴。

    他们松了口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写了封书信,命人送与知县,再出来亲自执壶斟酒。

    阖族人都放下心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孀妇,最后还不是任他们宰割?酒过三巡,我陪笑道:“众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开箱子取地契帐簿。”

    房里金碧箱笼,高柜抽斗,这一切,楼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罢。我缓缓打开抽斗,一条长长的素色寒绢,轻盈若雪。轻轻抛过房顶的大梁。

    谦益,我负你良多,今日便全还了你。

    我派人寄与知县的信——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楼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浑不知,一个也逃不了牢狱之灾。

    唇边终于浮起一个浅淡笑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想不到我心中最重要的人竟然是他,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己都一直以为自己最爱的人是陈子龙,却不曾想,我放不下的人,竟然还是他,哪怕我曾经那么恨他!”

    “也许这就是因爱生恨吧!因为爱,所以你才会恨他不如那位陈子龙,恨他在家国存亡之际选择了退缩。我想,他之所以不把故事说完就走了,应该也是清楚这点的。看来,这就是你们两个人的心结了。”

    “我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他,也许来生再遇见的话,我会想通的。不过你说过,如果转世的话,就会忘记前生的事,到那个时候,其实也无关能不能想通的问题了,根本就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吧!”

    “三生石忆前尘事,愿君勿忘有情人。天荒地老未可期,碧落黄泉可相认。你既然在这黄泉之中见到的人是他,就证明你们之间的缘分不止于此,好生珍重吧!”她说完,飘身离去。

    “且慢,子龙他......”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我闻言,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看了一眼正前方炊烟袅袅的孟婆村,转身离开。

    1949年

    “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

    听到广播里传来的声音,整个文艺团的人都沸腾起来了,我的心也久久澎湃,难以平静,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总算是盼来了一个崭新的中国。

    “小柳啊,仗都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啊?”团里的徐大姐突然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说道。

    “什么‘什么打算’?”我疑惑道。

    “当然是终身大事的打算了,我记得你都二十三了,也不小了,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闻言,面色一红,嗔道:“哎呀,徐大姐,什么嫁不嫁人的,我还没打算去想这个事情呢!”

    “也该想想了,是不是怕遇不上合适的对象啊?要不大姐帮你介绍一个啊!我有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今年二十七岁,是我们师的一个连长,还是个战斗英雄呢!哦,对了,他叫陈子龙,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后面她说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因为脑海中全被陈子龙这个名字回荡着,只觉得莫名地一阵心痛,好熟悉的名字......

    “今晚我们师要开表彰大会,首长要求我们文团要拿出像样的节目来,大家好好排练,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也让首长们看看我们文工团的风采,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保证完成任务!”众人异口同声道。

    入夜,表彰大会开始,我在后台准备,只听前台道:“三十八军一一二师一旅独立团三连连长陈子龙......”我心一动,这时,徐大姐拉着我从侧面拉开了幕布的一个小缝,指着台上的一个年轻人说道:“快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子龙啊!”

    我凝眸看去,只见他身穿黄绿色军装,身形笔直,面容刚毅,却是教我看了个心怦怦乱跳,脸也不禁发起热来,他似是有所察觉,眼睛竟突然往我这边瞥了一眼,惊得我赶紧把幕帘拉上了。徐大姐见状,偷偷笑,说道:“等会儿表彰大会结束之后我带他来见你。”不待我开口说些什么,她便笑着走开了。

    轮到我们歌舞队上台表演,登台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三排带着红花的他,同样,他也看向了我,那目光中包含着一种热切,竟教我不敢与之对视。整个舞蹈完毕以后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跳下来的,脸火辣辣地发烫,因为,他的目光始终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小柳,你怎么了啊?怎么脸色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啊?”同伴关切问道。

    “没有,没事没事!你放心吧,可能是有点累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走开,我也松了一口气。

    演出结束后,徐大姐突然带了一个年轻人来到我面前,正是陈子龙。

    “小柳啊,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子龙,子龙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柳同志!”

    “小柳同志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陈子龙!”他伸出手朗声说道。

    “是松江的那位陈子龙吗?”从我嘴里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让我和他都愣住了。

    “我老家在山西,并没有到过松江。”他道。

    我闻言,心底不知怎么的划过一抹失落,转瞬即逝,我也伸出手和他握手,他的手很光滑很温暖,老实说,不太像是握枪的手。

    徐大姐不知何时早已经离开,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他邀请我吃饭,我几番推辞之后却也是答应了,便与他相谈,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虽然是行伍出身,却对诗词书画颇有研究,倒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毕竟战争年代,几乎没有人有什么心思去关心这些东西。有了相同的兴趣和话题之后,我们两个人也就聊开了,他也是个善谈的人,一时间,从未谋面的两个陌生人竟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随着交往渐深,情愫亦起,我们也就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团里的人都说我和他是天赐良缘,就连文工团的团长和独立团的团长都特别关注我们的事情,希望我们能喜结连理,为新中国的革命建设事业再添一把火。

    我们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因为我从小就与父母失散,被部队的文工团收留,早就没有了他们的音讯,甚至父母的名字和样貌我都记不清了,就连我的名字都是我们团长给取的。所以我倒没什么好准备的,需要的东西团里的姐妹也都帮忙准备好了。子龙早在半个月前就通知他远在山西老家的父母了,只等两位老人家一到,便进行婚礼事宜。

    好不容易盼到了两位老人的到来,我和子龙去车站迎接,却没想到他母亲见到我之后却大惊失色,当时扭头就要走。子龙万般挽留,她才勉强留下。回去之后,我在门外听到他与她母亲争吵,只听他母亲大喊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就别想娶这个女人!”

    “为什么啊!妈,你今天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是吗?”子龙不甘心地问道。

    “因为这个女人和她娘一样,是个克夫的命!”

    “妈!现在都解放了,你怎么还留着这种封建旧思想啊!”

    “我封建?到底是谁封建了!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告诉你她真实的来历?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你知道你外公当年就是死在她爹手里的吗?”

    “什么!”屋内传来了子龙无比震惊的声音。

    “我爹到底是谁!”我推开门,红着眼睛问道。

    “你爹就是那就是那个姓汪的大汉奸!”

    轰!我的脑海中似是想起了一道惊雷!怎么会这样!我爹怎么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娘就是陈璧君,现在还在牢房里关着呢!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我的儿子和这样两个人的女儿扯上关系,更不要说他们还是我们家的仇人!”

    “可是,妈,你怎么就能确定如是就是那两个人的女儿啊?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孩子啊!”

    “那个老狐狸自然不会告诉外面他有女儿,我怎么知道的,因为她我为了给你外公报仇把她从汪公馆抱出来带走送到这里的,她的名字都是我和文工团的团长一起取的,你说我怎么会知道的!”

    听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我失神地走了出去,子龙见状,想伸手去拦住我,却在他母亲的阻止下,无奈地把手又伸了回去。我见状,心更加如撕裂般的痛,我和他,终究还是结束了......

    自那日后,我开始被组织上各种审查,虽然最后勉强通过了,但是文工团里显然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了,昔日欢笑的姐妹如今避我如避瘟神一般,生怕与我扯上什么牵连,背后闲言碎语更是不断,更有甚者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我却是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我的父母,亲手害死了她们的家人......只有徐大姐和团长待我如初,还能让我感受到一丝温暖。而子龙,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了,直到徐大姐告诉我朝鲜战争爆发,子龙的部队已经开赴朝鲜战场,抗美援朝去了。

    后来团长找我谈话,传达了组织上的命令,让我下乡接受改造,告诉我改造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回到文工团了。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收拾东西离开了,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因为哪里都不会是我的家。

    这天,我登上了前往乡下的绿色军用卡车,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城市,觉得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既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不如就在乡下一个人孤老吧,这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上车之后,发现接受改造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另外五个年轻的男男女女和一个带着眼镜的老先生。那五个人见我上来,只看了我一眼便低下了头,也不理睬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有这位老先生,从我上车时就见他面色平静,手中拿着一本叫《戊寅草》的古朴的小册子。见我上车,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册子放下,给我让开一个座位,然后悠悠说道:“姑娘可愿意坐下听钱某讲一个故事?”

    “可以,不过,这次你要讲完它......”莫名其妙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我的视线也渐渐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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