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皇后宫门前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宫城的寂静。
值守的小宫女早上打开宫门时发现了瑞嫔的尸体。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圆睁着,直直望向皇后的宫门,口微张着,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有大块大块凝固了的血块。她血肉模糊的指尖前,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死”字。
小宫女当时就晕过去了。
周良蕴看着宫门前泛着腥气的尸体,转身便呕吐起来,待秋堂拿过清水给她漱了口,她才缓缓直起身子。“自戕的嫔妃,按宫规丢到乱葬岗罢。”
深夜,周良蕴一身白色寝衣,赤脚,散发,气喘吁吁的向前跑着。她不敢回头,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不停的跑着。然而恐惧的心逐渐被绝望侵蚀。甬路尽头是一面堵死的墙。
她背靠在墙上,惊恐地看着瑞嫔大张着的空洞的嘴,一股腐臭味直钻进脑子里去。
“啊!”周良蕴猛地坐起,四下看看,发觉是梦才松了口气。浑身都湿透了,里衣也黏在身上。
她蜷起身子,抱住膝盖,觉得安全了些,才大口的喘息起来。心脏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骨,疼痛不已。
“娘娘!”听到动静,秋棠慌忙跑了进来。看到蜷缩着的周良蕴似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其余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秋堂去给娘娘拿一套新的里衣来。”
“别走!”周良蕴猛地拉住秋堂的手,声音沙哑:“我好害怕…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杀了她!”
“娘娘说什么傻话呢,娘娘是我们大宛的公主,天神会保佑娘娘的。”秋堂俯身抱了抱她。
“别告诉皇上。”
“什么?”秋堂一愣。
“宫人嚼嚼舌根子便也罢了,近日多地旱灾,饥荒闹的紧,别让皇上知道这事,分了他的心。”
秋堂沉吟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瑞琪这般不吉利的事,宫里一时人人自危。一向热闹的后宫,顿时清净了许多。
这日郑昭处理完政事,便去了御花园打算散散心,也解一解近日来的乏困。不想这御花园格外冷清,满园春色却无人欣赏,不禁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冷清?”
“这...”李公公沉吟着,不知该不该说。
“说话呀!”
“皇后娘娘她...”李公公依旧沉吟着,白净的面皮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听到“皇后”,郑昭面色一变。
“说话!朕教你说话!”郑昭暴喝一声。
李公公吓得浑身一哆嗦,忙开口道:“宫里前些日子嚼舌根子,瑞嫔这不懂事的也跟着热闹,恰好让皇后娘娘听见了,娘娘便按宫规绞了她的舌头。可谁知这瑞嫔竟如此糊涂,在皇后娘娘宫前...自戕了。还...还在地上拿血写了个...”李公公提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手心写了个“死”字。
“什么时候的事?”郑昭面色铁青。
“半...半月前。”
“为何现在才说!”一如当年若尘被罚跪,郑昭感到气血直往上涌,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
“娘娘不许奴才们告诉皇上,前些日子饥荒闹得厉害,娘娘怕分了皇上的心。诶,皇上!皇上您这是往哪去啊!”
郑昭不语,铁青着脸往皇后宫中走去。
“娘娘,药煎好了。”秋堂端上一碗浓黑的药汁。周良蕴刚要喝,郑昭便猛地推开了门。
周良蕴放下药碗,刚要起身请安,郑昭便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郑昭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秋堂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郑昭猛地停下脚步:“朕是你的丈夫!你知道朕有多担心吗!为什么不告诉朕!若不是朕亲眼看见,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你们都下去吧。”周良蕴屏退下人,深吸一口气,看向郑昭:“那皇上还要固执到几时?”
郑昭愣了一瞬,旋即明白了她话中所指。他长叹一口,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喂至她唇边:“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良蕴就着他的手喝下,旋即便落下泪来。
“烫吗?”郑昭有些慌张,又舀起一勺,吹了又吹,才喂给了她。
她摇了摇头,“皇上是蕴儿的丈夫,更是天下人的皇上。臣妾不能让皇上为后宫烦忧。”
郑昭眼眶有些发红,待她喝下最后一勺,他才垂下头:“日后我会多来后宫。”顿了顿,轻声说了句:“蕴儿,谢谢你。”
周良蕴浅浅笑了:“臣妾是皇上的妻子,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责任。”
此后一年,后宫一派祥和,争风吃醋之事甚少发生,宫妃也对皇后多有敬畏。皇帝也常来后宫,却从未专宠哪个妃子。一年下来,先后六个妃子有孕,宫里多了四个阿哥,三个公主。这三个公主皇上亲自赐名,每个公主的名字,都带一个“良”字。
第二年深冬,最后一个皇子诞生的啼哭声传遍六宫。大雪初降,人人称瑞。
周良蕴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看着漫天的大雪,嘴角一缕笑意:“秋堂,你…想家吗?”
秋堂愣了一瞬,旋即轻声说:“想…”
周良蕴沉默了片刻,“那药是最后一剂了吗?”
秋堂思索了片刻,答了声是。
“你马上就能回家了。”
秋堂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其实她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秋堂看着周遭漫天的雪把她衬的好似天上的仙子,却总觉得她似乎过度苍白了些,好像雪一化,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宫中最后一点积雪融化之日,周良蕴坐在廊下,倚在栏楯上,似是睡着了。秋堂去给她披上毯子时,才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周良蕴死去时,面色沉静,肤色白皙,手脚冰冷。像是场带来祥瑞的初雪,待春暖花开,便化成了水。无形,润万物。
然后悄然离去。
皇后病逝,皇帝罢朝三日,举国同哀。
她没有被葬在皇陵,皇帝下诏,送她和她的婢女回西域,大宛,她的家。
“她尽了对我郑氏的义务,该回去,做大宛的女儿了。”
郑昭看着棺木里的她,纯净,洁白,心里隐隐作痛。她一生为国家,为百姓,为夫君耗尽全部,自己甚至却从未给她一个拥抱。他俯身轻吻她冰凉的额头,神色至柔。
“小姐,我们该回家了。”棺木合上前最后一刻,秋堂轻轻笑了,一如她当年不曾背上公主的使命时那样。
她给郑昭留了一封信。“蕴儿给阿昭六个孩子全部选好了乳母和夫子。一定要好生教导他们,郑氏的王位才能传之万世。”“蕴儿这一生,从来由不得自己。夫君,这是蕴儿最后一次尽妻子的义务了,如今国家昌盛,百姓和乐,两国和平安定,这天下,已经不再需要蕴儿了。”“这世界,从来就没有女人的位置。生不由己,还请阿昭不要怪罪蕴儿的离开。”
那是她一生唯一一次唤他夫君。她到死,都依旧是清白之身。
她回大宛那晚,郑昭和若尘并肩坐在她殿前的台阶上。
若尘微低着头,“她是个好女人,你难过,我不怪你。”
郑昭把脸埋进若尘的颈窝,“她是朕心中,唯一的皇后。”
此后二十八年,直到郑昭病逝,周良蕴都是永安唯一的皇后。中原与西域,保持了整整半个世纪的繁荣太平。
这世界的棋局,没有女人的位置。可女人如水,自始至终都流淌在棋局之中,无形,润万物。
/终于码完了,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又沉甸甸的。
一开始对于《无形》的设定并不是这样,题目也是最后才起好的。原本想尝试一次耽美,“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的冲破重重阻力的爱情,和人性中善的那一面,理解,包容。希望能够给人以温暖和爱的力量。蕴儿的形象也比较单一,温婉纯良就足够概括。
写到第二章时,鬼使神差似的,大婚当夜,蕴儿线条锋利的鼻子和下巴,飞扬的剑眉,不屑一顾的嘲讽的笑,抓起剪子刮掉守宫砂的凌厉,源源不断的从笔下淌了出来。
人设写崩了,却不舍得改。我不得不停笔,在把三张薄薄的纸夹进几乎从不翻开的书里的那些天,我突然想到了《影》中的小艾。沛国除了沛良外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妻子。也是于斗室运筹帷幄的子虞的棋子。子虞靠她悟出的伞法收复了境州,她却连爱上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在沛国公主青萍面前,她苦笑:“这世界的棋局没有女人的位置”
蕴儿呢?生不由己,身上系得天下百姓。远嫁中原,夫君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一生都不曾得到夫君一个拥抱,死后才重新回到故土。
她身上背的是大宛的安危,是郑氏的安稳。一场雨,一封家书,国泰民安,能换她笑魇如花。可命中注定她由不得自己。剪断女人的百转柔肠,情丝万缕,她是大宛的女儿,是郑氏的皇后。
蕴儿在我心中活起来了。
大婚当夜,一字不改,
丢掉原本写好的大纲,完全偏离原先的轨道。
像做了祸水的西施,出塞的昭君,她们以女人的柔弱背负了天下。
算是圆自己一个执念吧,我想让女人,做一次主角。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春风化雨,世道昌平。大宛国主,郑氏皇朝,天下百姓,都会感念这个穷尽一生换来天下太平的女人。
写到最后,我的笔完全被对蕴儿的感情支配。没有构思,没有章法。直到写到蕴儿的死,潦草的字体才重新变得整齐,慢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像我一样看到我所看到的,怀念我所怀念的,一个活生生的周良蕴。对于我,这煎熬的二十天,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遇到了最美丽,最坚忍的女子。
其实在这个故事里还放了很多东西。为苍生落泪的国主;一生忠心耿耿的秋堂;父母对女儿的疼惜;顾全大局的割舍;对爱的包容与理解。大婚之夜蕴儿骨子里的刚强,雨中郑昭和蕴儿的心意相通,潜龙邸中三人对彼此的尊重和理解。
这个结局大概是最好的结果。阿昭把蕴儿当作自己的知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若尘也会感念蕴儿的成全与照顾。阿昭和若尘或许可以白首。秋堂带蕴儿回了家,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国家昌盛,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这是个不成熟,非常理想化的故事。但我倾注了很多感情在其中,也希望她可以给你们带来一些温暖。
至于蕴儿,我,阿昭,若尘,国主,还有天下百姓,都会久久的,怀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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