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方已经历第一场雪的喧嚣,南方的小山城,却依然绿意盎然。四周的山头,只有在一场秋雨过后,换上了青黛的妆容,才透露出秋的凉意。
当曙光升起的时候,小城已从薄雾中醒来。大街小巷,人和车渐渐多了。沿街食摊店面,早早开门迎客。小商贩、菜农们,推着小车,挑着菜筐,来回奔走,叫卖声不停。公园里,广场上,有耍太极拳的,有跳广场舞的,到处洋溢着大爷大妈们的欢声笑语。小孩子们也在家长的护送下,或开心,或无奈,或哭泣着上学去。
我经历着这座小山城二十多年的变化,由熟悉,到陌生,再到熟悉,见证了它由多年前的牛屎一条街,变成了今日的卫生城市。我常常和身边许多人一样感慨,感慨这座小城成长的快速,感慨着我们周边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日益变化。
清早,我沿着河堤路慢步上班,在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的同时,再次感受这座小城的变化与活力,也感受着这一段时间来自己内心的一些变化。
脚边这条河,多年前曾经是一条臭水沟,行人经过,都会掩鼻而走。而如今,不但河床拓宽了,河水变清了,两边河岸也砌起了坚固的石墙,安装了漂亮的围栏,而且还种了两排长长的风景树,有榕树、柳树、芒果树、黄花风铃木,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树木,一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让人赏心悦目。每天早晚,来到这里散步的人,络绎不绝。这两年来,每当我选择步行上班,也都要绕道经过这里。
在走到一处小码头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眼前,河还是原先的河,水还是原先的水,树也还是原来的树。
可我呢?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
我闭上眼,默立片刻。待睁开眼时,一树映入眼帘。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柳树,长在河对岸。树高约五六尺,百十条枝叶,或垂于河面,或飘于风中。北地的柳树这个时候应该只剩下盘曲的虬枝了吧,可南方的柳,却依然妩媚,依然生动,像婷婷的舞女。
突然,满眼绿意中,竟映出了一张笑脸,妩媚而生动。我急忙揉了揉眼,再看,那张笑脸却消失了。我正奇怪着,一张笑脸却在此时,在心中,渐渐清晰了起来。不错,正是那张笑脸,生动而妩媚。
她就叫柳。她的眼大而黑,看人一闪一闪的;她的眉细细的、弯弯的,轻轻抹过双眼上方,像柳叶。
柳是大山的女儿,打小就生活在山城里。她就像山城的小精灵一样,每天忙碌地穿梭着,奔波着,为了工作,也为了生活。很多人,包括我,不也都这样吗?
初次认识柳,也是在这条河堤边,在一处夜食摊上。那晚,经人介绍,我们鼓起勇气,决定给彼此一个机会,见个面试试,或许跟先前几次相亲不一样呢。毕竟,人生有无限的不可能,也有无限的可能。再说了,从亲朋的介绍中,得知她的性格很好,人很善良。而这,对我很重要。
或许因为第一次见面的缘故,也或许夜食摊就摆在人行道旁,车来人往的,十分嘈杂,总之那晚我们之间的交谈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一头短发,还有她的笑。
本来我对女子的一贯看法是跟大多数男人一样的,那就是作为女人,本该拥有一头长发,才符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好形象。我不否认,我是被“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这样的思想给“毒害”不浅了。可当我看到柳时,立刻就被她的短发惊艳到了。她的短发留得很短,就像大多数男人留的那么短。一般来说,喜欢留这么短头发的女子,不说像个爷们,至少也像个哥们吧。可她不一样。她的短发看起来又爽朗,又活泼,又俏皮,又可爱,而且,还十分妩媚。这头短发,跟她的白皙的小脸真正是“一脸配”,显得她的小脸更精致了。
她的笑,也很有特点。她一笑起来,眉也动了,眼也开了,笑容先从两边嘴角漾开来,然后开成了一朵花,整张脸霎时都灵动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动人,又半含娇羞。真是又娇又甜,又媚又美。爱笑的人,通常都会很善良,性格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时我就在想,这样的女子,绝对适合居家过日子。但据柳后来说,那晚她都不敢正眼看我呢。而且要不是我一再坚持说给彼此一个机会,她本来还不大愿意出来见面呢。
我知道她的顾虑,其实和我的差不多。
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可以说差不多已是诸事皆休了。婚姻休了,家庭休了,身边的人休了,连思想好像也要休了。只庆幸的是,工作还没有休。
独居多年,窗外的景致已变了又变,唯独心境却依然没有改变。年轻时的冲劲,已被岁月给慢慢消磨掉。上有老下有小的现实,逼得自己给自己已经半麻木的心灵装上了一道枷锁。寂寞堆积如山,胆子越来越小,步子越来越慢。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悲哀。可有什么办法呢,生活还得继续。
自那次分别后,我们在微信上聊得还算顺畅,于是相约第二次见面。
也是一个夜晚,晚风习习。为了便于交流,这次我特意在离大街较远的地方选了一家幽静的茶室,点了一壶菊花茶,坐在二楼靠窗的角落里,静等柳的到来。
我透过玻璃窗,欣赏城市的夜景,也趁机感受当下心境的平静与不平静。
不一会儿,从楼梯口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我刚回过头,一头短发并一张笑脸已映入眼中。我正要打招呼,柳已轻快地来到我的身边,带着一股香味。不浓不淡,刚好是我喜欢的味道。
柳脱掉外衣,连同她的包一起挂在椅子靠背上。然后稍微整了整衣服,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赶紧斟满两杯茶,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递给她,跟她对碰。
首先对碰上的却是她的大大的眼。她正瞪着眼看我,眼里充满笑意,俏皮又可爱。
这次的柳,明显跟上次不一样,看得出她放下了一些包袱,感觉轻松多了,也自然多了。反倒是我,在她的灼灼目光之下,一下子好像变得拘束了起来,竟感觉双手无处安放,老是想碰桌上的手机。
你好吗?她问。我嗯了一声,点点头,说还行吧,还是老样子。她盯着我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吗?没有什么变化吗?变化?我楞了一下,看到她满眼期待的神情,瞬间好像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么。我突然想逗逗她,就一本正经地说,变化嘛,有啊,就是饭量好像变大了,屁股和胸也变大了。说完我极力忍着笑。她好像脸红了,撅着小嘴说人家是认真的,你别不正经呀,边说脸上边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我心中突然有些不忍,就说骗你的,其实这几晚,晚晚失眠呢,而且……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而且什么?快说嘛!她果然急了。我不再隐瞒:而且,感觉貌似好久不见你了。其实我们上次见面才是几天前的事。她脸又红了,瞬间低下头,又瞬间抬头,眼神里含着惊喜,还有一丝意外。真的吗?真的吗?她连着问。我真诚地点点头。你知道吗?她说,我也一样呢,一样失眠,一样感觉好久不见你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不会这么神奇吧?她眼里放着光。
楼上灯光昏暗,这个时候还没有多少客人,只有几个小孩在另一角喝着饮料,不时轻声说笑着。我突然有些担心会碰上熟人,那会有些尴尬。因为跟女生约会这种浪漫的事,这辈子可真没干过几次,而且,已是人到中年。幸好,后面上楼的客人很少,也陌生。
我们边喝茶边聊,聊人生,聊家庭,聊工作,聊各种际遇,也聊眼前的茶。半壶茶的时间,感觉已无话不聊,无话不可聊。更惊奇的是,聊着聊着,发现两个人竟是那么的相像,那么的合拍。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好脾气,一样的能替对方着想,而且对很多事情的想法和看法也差不多一样。
这是前世互相欠着,今生要来偿还的吧!这是后来我们一个共同的感受。
在我们聊得很嗨的时候,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传来,上来了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我发现,柳的眼神在躲闪,头在往下低。我刚想问她,是不是认识他们?一个年轻小伙子已走到我们桌旁,跟她打招呼,还看了我一眼,然后满含深意地笑着走向隔壁桌。另外三人也不时偷望过来,偷笑着,仿佛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有一个还拿起手机好像在朝我们偷拍。我从玻璃窗的反照中清晰地看到了这些。
我跟柳说了。她没敢朝他们看,只红着脸说,他们都是她的同事,都未婚呢,不会有事的。我点点头,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感觉已不知从何说起。柳看出了我的尴尬,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说: 你别想那么多哈,无论年轻还是中年、老年,大家一样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呢?我听了,顿觉豁然开朗,又说到我心里去了。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因为有熟人在旁,眼看已不能再畅聊下去了,于是我提议今晚先到这,反正来日方长,不愁没机会。她表示同意。
从茶室出来,目送柳骑上电车离开,我沐浴在山城的凉风和霓虹灯里,独自走向回家的路。回家的路很短。但愿我们走向未来的路还很长。
后来,我们还相约一起去散步,一起去爬山,一起去读书馆看书。
“滴滴滴”,身后一阵摩托车鸣笛声,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我从柳树身上慢慢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放飞的思绪。紧了紧衣服,继续向前迈步。
虽然刚要进入冬季,但我的心里,已是春风拂面,已是杨柳依依。
(完)
2020年12月初于寿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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