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柳桥倚着朱漆阑干,将那探入朱阁的梨树树枝擒在手中,她望着远远的天际,望不到头,手里有意无意地撕扯下点点梨花瓣,落在地上,像眼泪,有点迷糊,被众尘垢欺侮凌辱。
家道中落,又逢县官老爷纳妾,父亲为换取生计,不予商榷便将她许配出去,得了银两,还照应她好生倚靠大山,别叫父母为难。
谁都知新任县官虽有一副好容貌,却是靠祖上余荫方吃得这一口饭,其为人最喜招蜂引蝶,是个浪荡子。
柳桥嫁过去的一段日子里也算是专房之宠,花无百日红,终究也没落了。
柳桥成了府里上下不当回事的五姨太。
便是父亲去世,老爷亦未有补贴。
是日黑云压城,远远地便有烽火升腾,乌龙般扭曲盘旋着飞向高空,隐隐有火光,是刺眼的分散的星星点点。
“不好了不好了,清兵入关,不日就要攻入城了!”小厮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到花厅,火急火燎将清兵破关的噩耗告语众人。
县官一壁令人收拾细软,一壁吩咐备下马车,虽暂时无虞,仍恨不能即刻南下,逃离虎口。总之,早走总比落后好。
此时正是日暮,柳桥房中不曾上灯,只梨木圆桌上燃着一支红烛,火光跳动,断断续续。
柳桥听着外头慌张,却不慌不忙,——数年来,自个儿的资财不是给了父母,便用于打点下人,所剩无几,有什么好收拾的。
她端详手中的素纨扇,这是旧时得宠时上头赐下来的爱物,绣着美人临窗图,岁月静好,然终与己无关。
蓦地,柳桥将纨扇靠上烛火,火舌如获至宝,狂乱卷噬,转瞬,纨扇只剩焦残轮廓。
田嬷嬷进来了,看见烛火照亮柳桥的半边脸,如同阴阳分隔,竟无端战栗。
“外头乱哄哄的,姨太不赶紧收拾着,是有什么吩咐如此打紧?”田嬷嬷自然也是不把柳桥放在眼里的一员。
柳桥将一方丝帕在桌面摊开,里头是二十两白银。
“你只要应我一件事,这些银子便都是你的。”柳桥凝视田嬷嬷,笑道,“南下路途遥远,你少不了要用钱多处打点。”
田嬷嬷将银子揽入怀中,笑不迭道:“姨太这般阔绰,奴婢若能,定然竭力。”
柳桥早知府中众人便是这般嘴脸,当下也不露出鄙夷神色,只笑道:“哪用得着‘竭力’二字,不过就是在撤离时你别忘了来将我房门从外头锁上就行,甭管我是否在里头。”柳桥自然明白,若是为了保住房中财物,从外头锁门是说不通的,便解释道:“我若在里头,便是铁了心不想成为大家的累赘,在此守节自尽;我若不在里头,便是老爷怜悯,将我归入南下队列。”
田嬷嬷暗暗嗤笑:老爷也不知多久没来你房中,何谈“怜悯”,不自量力。脸上却恭维得一丝不苟:“是是是,想必老爷定然顾念与姨太的情分!”
柳桥早已不耐烦与她周旋,当即笑道:“你去忙你的吧。”
待田嬷嬷正要出门,柳桥却又喊住:“嬷嬷,你可知老爷何时出发?”
田嬷嬷转身道:“主子处早早就收拾好了,只剩下人了。”
柳桥等田嬷嬷走的远了,随便捉住一个小厮,将所剩家当尽数塞给他,笑道:“我在此房中为老爷守节,你去跟老爷说,我有一件家传的宝贝交予他替我保管,有此宝物,南下途中再无担忧。只有老爷能看,其他人不必来此。”
县官听了“宝贝”两个字,欢喜不迭,更何况“南下途中再无担忧”?
柳桥算计到的,正是贪心二字。
县官来至柳桥房中,红罗帐低垂,烛光妖娆,投在帐上的影子,正是柳桥半解罗衫的媚态。
县官从未见柳桥如此摄人,早已按捺不住,却故作深沉道:“五姨太有何宝贝要交予本官保管?”
帐上倩影拔下发簪,云鬟散乱,女声悠悠荡荡飘忽不定:“就在帐中,老爷尽管来取——”
县官一把掀开红罗帐,作势就要与柳桥云雨嬉戏,柳桥却用食指抵住朱唇,小声道:“嘘——清兵虽已入关,要打到此处还有些日子,我在此守节,日后与老爷定不复相见,趁此良辰,让我多看老爷两眼吧。”
寝室在内,田嬷嬷看不到里头景况,将门带上,在外锁好,便是完成使命了。
县官只在温柔乡中沉溺悠游,哪里知道已成困兽。
柳桥打翻床柜上一支高烧的红烛,火焰沿着房内四周地上的头油蔓延开来,闺房顿成火场,修罗炼狱又有何惧。
县官惊悟,慌乱欲逃,奈何门被反锁,只作困兽之斗。
他趴在门上使劲拍门,呼喊“来人”。
“来人?贱妾在此,老爷有何吩咐?”
县官转身,柳桥早已守株待兔,直直将手中匕首插入县官心脏,鲜血喷薄而出,溅了她一头一脸,像盛开的血莲,在火光中挣扎怒放,极尽妖冶之姿。
柳桥陡地狂笑起来,两臂伸展如热雾中扑扇的蝶,——将逝的辉煌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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