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墨色的石头

像多日的雾霾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不够透彻；像南方潮湿的季节，持续的阴雨，不见天日；像一壶不够开的水泡的茶，韵有余而温不足；像冬天起床时被窝的温暖，令人百般贪念，却终无可奈何。

为什么不干脆忘了你？

为什么不就这样一个人生活？

为什么不……

——《我等你》马里奥 贝内德蒂（乌拉圭诗人）

一颗墨色的石头躺在我手心。

被打磨成饱满而光滑的墨环，两股红绳穿过中间的孔洞，墨绿的质地里包裹着一些星云般的白絮，自然的花纹透过表面悠悠漾开来。

它是一个平安扣。

我一直都不知道它叫平安扣，直到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刚过完端午不久。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汗衫，那是北方最晴朗的天才会有的那种蓝色。他左手戴着一串蜜色的阿拉善葡萄干玛瑙，戈壁滩上自然风化形成的玛瑙石，有着各种不同的形状和表面，个头和色泽相似的十二粒，按颜色深浅波澜不惊地串在一起，偏偏一粒深红色的石子一跃而出，跳出一个凝固的小水花。相对无言的时候，我说，真好看。他顺手捋下来给我，“送给你了”。

受宠若惊，竟无言以对。

我把手串放在小抽屉里，旁边搁着的，就是这块墨色的石头。

它是一块有故事的石头。

三年前，我组织策划了一场沙龙。其中设计了一个“夺宝”的环节，每个参与者带来一件小礼物，并向大家介绍这件物品。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一一进行陈述，最能打动宝主者将会得到它。这样设计的初衷，是为大家能各取所需一件纪念性物品。

带来这块石头的，是一位互联网大哥。他曾是一名网络工程师，后进入销售领域，又成功转型做了培训师，目前独立运作着一家互动平台网站。他伸开手掌，一颗墨色的圆环从手中滑落，随着拴着它的红绳，在手指下微微摆荡着。大哥介绍说，“这是我曾经的老领导送的，据说可以祛邪挡灾、保出入平安。这大概不是真的墨玉，不过我以前一直随身带着，近来倒是没怎么用了。据说，它里面的纹路会随着时间和主人的变化而发生改变的哟。”

大家啧啧称奇，大约没想到会出现这样雅致的物什，相继传看。轮到夺宝发言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噤声了。

这时，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开口说，“向来很仰慕大哥，我这次来，正是想和您有进一步的交往，向您请教创业方面的问题。我想，这个东西正好能成为我们之间的纽带。”这个志得意满的男孩后来念了清华的MBA，算是求仁得仁了。

我的食指穿过它的挂绳，突然似有某种力量占据了我的心，我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它看似冰冷，实则有着温润的肌理；它看似黢黑，其实蕴藏着纯洁的内里。它应该属于一个真正懂它、了解它的人。”

言毕，一片默然。大哥有些局促，也许没想到会有人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我想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语未完，他递给了我。

我抚摸着它，这大约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纪念品。我把它放在包里，像他的原主人一样，到哪里都带着它，也会时不时掏出来观赏一番；不久随我调入新的部门，它便从此一直挂在我的工作台上。不知是因光线还是幻觉，它变得越发乌黑油亮，黑得好像为了我吸走了戾气。三年间，生活有了一些变动，又搬了次家，我把它摘下来收进布袋里，在自然光中，我才第一次发现它原来是墨绿色的。

我端详着这块墨色的石头，红绳有些发旧了，它里面的那个宇宙，不知有没有变化呢？我把它放进小抽屉的那一刻，于我而言，它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我想象它里面住着一个小小的守护神，它在黑暗中保护着我，净化着我，帮我赶走了霉运。

我想把它送给他。

我想挑个特别的日子送给他。就像它来到我生活中的那一天一样，应该有着特别的含义。

我数着那日子快要到来，把它带给一位爱好文玩的同事看。他托在手掌上，“恩……温度不对，”一只手熟稔地打开手机射灯，凑到光前照了一圈。“……应该是注胶的。B货或C货吧。嘿，小玩意儿，留着吧。”他还给我说。

虽然早有准备，仍然感到莫大的失望。有些泄气，也有些颓丧。不通透的感觉，就像旷日持久的雾霾天，像雨水将至未至前冗长的阴日，不见天光；终于空气变得有些潮湿，猝不及防地下了一场，却融化于悄无声息的黑夜，不够酣畅淋漓，不够痛快恣意，虽湿了一地，阴霾却久久不散，意犹未尽。

后来的后来，就没有了后来。那个日子没有到来，它的故事，我也从未向人说起。

2014年底的一篇习作。原发于犀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