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兰,今年72岁了,和新中国同岁。古稀之年都过了,我还在恍惚着,黄土就埋了大半截身子了。去年老头走了,他比我小一岁,70岁就走了,转眼大半年过去了,我想他的频率却一点没减少,历历在目,多年前的事总是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昨天发生的事却好像又记不大清了,老喽!
13岁那年,是我尤为难忘的一年。我们举家从关里(河南)逃荒到东北,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像我这个岁数的人都知道的,那时候饿得要命,没得吃的,关里人多,地少,又吃大锅饭,一年到头分的那点口粮,真真养不活一家人的。
后来表叔去了东北,回到庄上来,说那儿咋说也比咱这强啊,咱这儿啊要饭都要不到了。紧接着父亲就跟着表叔去东北打工了,去修桥。几个月后,父亲回来接我们,妈,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们六口人就坐上了去东北的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绿色的,那么长,真新奇。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同庄的,隔壁庄的很多人,没办法了,要活着啊,不然谁又愿意离开故土,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切又都是未知数。
我们离开前奶奶就过世了,那时她全身浮肿,我一直以为她生了什么不治之症,很久后我才知道,她是饿死的。
来到东北就开始乞讨,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子,没人收留我们,大队书记就把我们送到公社,公社又把我们送到另一个村子,一个月后,终于找到了肯收留我们的地方了,只是一间房子南北的炕,大通铺一样,这样一间房南北住着两家人。
转年落了户,全家人又开始没白天没黑夜的干活,做衣裳,纳鞋底。春种秋收铲地打栅子,有梦想吗?梦想大概就是吃饱穿暖吧。再后来家里又添了两个妹妹,长姐如母,身上的负担又重了,不一样的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是没有很多憧憬和愿望的,比如上大学,又或者以后可以做怎样的工作,过着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至少我很清楚我是没有机会的。大多数人的生活也都是一片混沌,日复一日的过日子。
几年后就开始了WG,孩子们似乎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可我的确讲不出什么故事,远没有影视剧和听说的那些书本里说到的那么狂热。只记得经常在一起玩的张晓晓姐家后来被划分成了富农,其实她家啥都没有,和我家一样穷,刨到了祖上几辈,瞎扯。她结婚我愣是没敢去送亲亲,怕被扣帽子!
平时除了做家里的家务和田里的农活还经常和村里的阿姨大婶在一起学做针线活,这年眼看着二十三岁了,一起做针线活的宋婶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也不小了,我想着就答应了,毕竟那个年代23岁不小了的。这对象我是认识的,他叫卓阳,他在读初中时,假期的时候他常来铲地,我们经常能遇到,他不苟言笑,踏实,肯干,人品还好,当然这只是我和家人的感觉,好像又举不出什么例子证明。
他在学校以优异的身体素质被选到了部队当兵,两年后回来探亲,我们彼此都相中了的。辗转反侧后,在他休假的第二十一天,结了婚。婚后第九天,他就回了部队。如此匆忙的原因是,次年他会提干,部队的规定军官至少要27岁才可以结婚,那就太晚了。匆忙的结婚,家里什么都没有,哪怕一个手电筒。我回忆数次,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还要这样选择。
无疑的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是尤为纯粹的,我觉得卓阳长得帅,有文化,父亲在请他帮忙写信给关里的时候我看到过,很好看;还有,他是军人,一身热血和正气,是的,这些还不够吗?足可以弥补他的家徒四壁了吧。
婚后一个人在婆家,那样的拮据我是很难形容的,自己割野菜养着一群鸡鸭鹅狗猪,泔水一桶又一桶的倒来倒去,婆婆彼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已经很难帮我做些什么,一切都是我一个人。
卓阳半年或者一年才回来探亲一次,平时只是写信,他比我小,信中一直叫我姐姐,字体娟秀,感情真挚,我很清楚,每一次收到信我的内心都是欣喜的,充满希望的;可我又时长纠结,日子如此穷困,何时是尽头,我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哭了好多次,离开还是留下,无论怎样离开,别人都会说是他抛弃了我,着实丢人,我不能让爸妈陷入那样的闲言碎语的难堪之中,咬咬牙,坚持着。
26岁时怀孕了,肚子尤其大,一步迈出去看不到脚尖,村里的人都议论着着孩子得有多大。我也期待着,很意外,是双胞胎女娃,因为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对双胞胎。真是太开心了。取个我喜欢的名字吧,老大叫楚瑜,瑜是美玉,取人中翘楚之意;老二叫晏瑜,取河清海晏之意。
一个人带两个娃,夜夜睡在两个席子的中间,不知头该朝向哪面。
孩子的衣服是自己做的,鞋子也是,一年四季的都是,淘气的摔坏了裤子就都打上补丁,一模一样的两个,看着真可爱。
三年后生了老三,是个儿子,万分欣喜呢,农历三月,取名霖瑜,取天降甘霖之意。
我还是一个人,带着三个娃。
老四生在计划生育政策严格执行的前夕,差点我就抛弃了她,一个人跑去部队,在流产前徘徊左右,又回到了村子里,毅然的生下她。老丫生在农历五月,我就叫她仲夏。
我养活了四个孩子,虽然那时很辛苦,但很幸福,在二胎政策放开之前,我的四个孩子都各生了一个孩子,我觉得太少了,现在的孕妇又太娇气,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发生,比起来,我们那个年代的女人仿佛是铁打的。
仲夏两岁时,卓阳提了正营级干部,次年,我们随军到了部队,在内蒙古的草原腹地,我们的大院和营区隔着一条街,和当地的居民区也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这里有大米白馍,有战士们劈好的成堆的柴火,每年还有卓阳的战友从各地带过来的特产。比地方富裕得多。冬天卓阳买好的土豆白菜堆在门口,我又一趟一趟的搬回来,摆好。这个家的柴米油盐,我从不操心;这个家的家务,卓阳也从不参与。集高冷、强权、暴躁和大男子主义于一身的男人,也是集节俭、正义和深沉的父爱于一身的男人。
我在这里学会了烫头发的手艺,便在家里开起理发店,这里的妇女们经常过来,烫一个头发2.5元,一天只能烫四个,累的抬不起手……
仲夏八岁时,卓阳转业,分配到我们镇政府上班,我们也跟着搬家过去,盖了一个大房子。我看着那大亮的电灯,总觉得不干点活就浪费了。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可家里人多,还是要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的。
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除了工作,家里的活他从不“插手”。
后来孩子们就突然地长大了。楚瑜结了婚,住在我们后院,可以经常回来,次年生了娃,他们上班,我们就帮着带孩子,卓阳提早退休在家一起也帮着带娃;三年后晏瑜也结了婚,紧接着是老三老四。孩子们终于长大了,孩子的孩子们又陆陆续续的出生,我还是会给孙子外孙子们做衣裳,做被子,却比以往轻松多了。
过去的十年,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我们的日常终于就变成了吃饭睡觉打麻将,时长会闲的发慌。
我看着这时代的变化忒快,目不暇接的。
我见证着这个时代的进步,从那个饥荒而万物稀缺的年代到这个物质极度富足而商品琳琅满目的年代。我不固执,也不保守,我接受儿孙和我相左的看法,也满足于他们的各自的生活和对我的态度。
一切都好,只是卓阳走了,我们刚在附近的县城买了大楼房,觉得该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就突然地走了,这一辈子就过完了,他用一生证明了我和家人的目光独到,如果那时还有一丝的被动接受,那再给我一次主动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一样的选择,毫不犹豫。
他在时我们经常拌嘴,可现在却觉得日子过得没劲,是啊,连吵架的人都没了,每天都在纠结中度过,我很想就这样和他去了,却深知失去至亲的痛楚,心疼爱我的孩子们。
我想起在关里的时候,庄上有一条河,无比清澈,我们常常到河边洗衣服,后来来了东北,村头也有一条小河,不比小时候的流势,却也澄澈见底,游鱼嘻嘻。上善若水,我喜欢有水的地方,给这小河取个名字,和我一样,叫兰河吧。
仲夏叫我吃饭了,我得多吃点,毕竟明天的事情,后天才能知道啊。
兰是我的外婆,从中原到东北,这是她朴实无华的一生,看似平淡无奇的一生,却是一个时代女人的象征——坚韧、勤劳、善良……我们该穷极一生靠近。
——冉祎〔有涯冇涯〕201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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