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上海，与好友匆匆小聚，回想上次见面，中间已经隔了整整十年。
相聚的咖啡馆，四处弥散着浓郁的甜苦香味，阳光投射在实木的茶色餐桌上，光影中飞扬了腾挪起伏的细微尘埃。难得和朋友乐享这午后慵懒闲暇的时光，她在我对面搅动咖啡，偶尔发出小勺清碰杯壁的声响，我点了一杯绿茶，茶叶在热水中浮沉起落。
昏黄的午后，闲散的聚首。这里的环境与氛围，都太适合回忆和沉湎。
当年，朋友和我家只隔着一条铺满青石板的巷子，小巷曲径幽深，因为曾经居住过大诗人李白，所以这个简陋古朴的地方，有个诗意深远的名字：青莲巷。
静卧于此的青石们不知经历过多少个春秋，不知被多少行人不经意地踩踏而过，如今的它们早已被打磨得光滑如鉴。石块上偶见纵横交错的刻痕，理应防滑之用的。青石板下常年流水不绝，温婉潺潺，极富神韵，细数着逝去的时光，轻诉着平凡的过往。流水蒸腾着的水汽向上渗透，于是石板表面常年呈乌青色，除非遇到极其干燥的艳阳天，否则青色常年可见。在青莲巷中，还有一口古井，井栏上满是青苔。如今家家户户有了自来水，这水井的功效自然是荒废了，好在借着青莲居士的大名，这口青莲井也被大家作为文化遗产，用心地保护了起来。
那时，只要天气好的周末，我总会穿过那条巷子，伴着午后悠闲的阳光，去找朋友玩耍。记得有一次，我刚进她的家门，就被当时的情景惊呆了。不大的客厅里，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鞋子，都是白纸扎成的。朋友的爷爷背对着大门口，正拿着一支画笔蘸着颜料聚精会神地给白纸鞋上颜色。当时的我，对于亲人的离世还没有太清晰的概念，所以对这种纸扎的白鞋全然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满心的好奇。我刚准备弯腰拾起一只鞋子来仔细端看，朋友一把将我拉进了她的房间，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我爷爷说昨晚梦见我奶奶，奶奶哭着说没鞋子穿脚冷，所以今天一大早爷爷就起来扎纸鞋子，准备今晚烧给我奶奶的。”
我心里被猛地触动，没有畏怕，有的只是快要溢出的暖意。“你爷爷对你奶奶真好啊！”我再走回客厅认真端详这位老人。一身笔挺板正的中山装，陈旧却整齐。满是皱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褐色的深度老花眼镜，他的目光一直专心盯着手上的纸鞋。桌上是一盘盘装满各色颜料的小碟，每个小碟上端放着一直小排笔，他不断变换着手中的画笔，将桌面上的绚烂涂染到鞋上，大概半个小时后，一只黑底红花的小鞋总算涂绘完毕，老人右手放下排笔，举起小花鞋迎着阳光仔细打量，仿佛欣赏一款举世难得的艺术品，口中喃喃而语：“老太婆，这双鞋子你会喜欢吧？可是我亲手做的啊！”语气带着些许疑惑又充满自信。
老人说着，突然放下纸鞋，取下眼镜，揉揉双眼，明显是在擦拭眼泪。那样午后灿然的阳光暗藏着许多关乎未来的开怀，而静坐在客厅这位落泪的老人却抒发着关于过往的辛酸。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一切又是那样深入我心。让我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会想念那擦泪背后的温情。
还有一次偶遇相似的场景，也是客厅铺满白花花的纸扎物品，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鞋子，而变成了坦克、飞机和战车。朋友难为情地解释道：昨晚她爷爷梦见奶奶哭诉，说有人欺负她了。爷爷梦醒之后就一直坐在客厅扎这些武器了，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最后一次去她家，老人已年过九旬，朋友说爷爷得老年痴呆症已经有一年了。朋友的话语声稍大，惊动了老人，只见他转身带着稍许怨怼地看看自己孙女，又回身伏在桌上继续涂涂画画起来。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老人的身后，看到他在一张白纸上写满了“王玉兰”。
我轻声问朋友：“王玉兰是谁？”
朋友低着头回答：“我奶奶的名字。”随后，她抬头以满眼的泪光，迎接着我诧异的眼神：“我爷爷说，他不能忘了王玉兰。”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这人生的最后一段，才是最真切地情感流露。即使忘记全世界，也终究不会忘记你。
朋友的爷爷是一位上将，年轻时驰骋沙场，战功赫赫，奶奶常年一人留守家乡，照顾老小。两人常年分居异地。直至退休，爷爷奶奶才告别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老来相伴的悠闲惬意，让两位老人深切体味着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温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年轻时的离散无法弥补和逆转，至少可以让老来相守的时光变得再慢点再深情点。
既见卿卿，胡云不喜。不见卿卿，死生何异！
记忆一晃，物是人非，光影匆匆穿梭到当下。
朋友品着咖啡，话语轻柔地诉说，仿佛带着经年的忧伤：“十年前，奶奶去世了，爷爷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她的想念。五年前，爷爷去世了。直到临终前，他还一直喃喃自语，他说还是不放心我奶奶一个人在那边，所以这一次他要亲自过去陪她了。”
“你还记得我老家的那幢旧房子吗？爷爷一直交代我们，这栋房子一定要保存好，当初他和我奶奶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那房子前的水井旁。”朋友的声音伴着咖啡的醇香，沉静绵长。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段清丽的画面：在古朴悠长的青莲井旁，一位俊朗挺拔的军官，邂逅了一个梳着长辫、正在汲水的姑娘，姑娘不经意地抬头，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石板下潺潺的水流声。从此心意既定，相爱趁年华。那个青春的点睛之笔，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淡忘的。无论多么坚强的铁汉，无论多么柔弱的姑娘。
从此，时不我待，匆匆终老，长是人千里。
从此，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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