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经是第三天在桥坡上等侯了,望着渐行远去,扬起一片灰土的班车,干涩布满血丝的眼里,原来升起的一点光亮,慢慢地消失了,双眼又回到了往常眯起的一条缝。老人身子努力地前倾,想动一下,可腿脚却有点不听使唤,心里想是不是站得有点久,腿脚麻木了。他在心里嘀咕,"下车的人都走散了,不能让人看我的笑话,得该回去了"。他又动了动有点拉的腿,感到真地动了,于是转过了身,向桥坡下走去,可眼晴一直还盯着车去的方向。
他轻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地叹了一声,"该是这几天啊,是人多,没坐上车吧"。过路的邻里媳妇领着孩子,正好从桥坡上经过,问了声,"李家爷爷,接小儿子呢。"老人不情愿地唔了一声,脚步明显快了一些。
家距离桥坡并不远,老人努力地挺起腰, 克制着一丝失望懊恼,点燃了一根纸烟,像前两天一样向家走去。
路过吕家,吕家女人笑着问,"李大爷,接到儿子了吗?" 老人在心里不想搭理,这不明摆着吗,可又碍与情面,只能说,“单位上忙,还得两天。"说完这话,他在心里也肯定了儿子的确还忙着,这几天还回不来。他走着心里下了决心,明天再不来桥坡上等班车了。天天这么守着,一个大男人,怪难看的,还让别人说儿子不孝,不回农村老家呢。多不好,再不候了,在家里关起门来等,儿子又不是找不着家门。
这样想着,不觉心里也宽了些。把心里的劲全用在了腿脚上,向前走了几步,可又觉着不妥,儿子回家肯定带着大包小包,一个人怎提回来。又想起儿子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娶媳妇,来去还是独个一人,不觉生起气来,嘴里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得见地骂了声,"这兔崽子,干什么呀!管不了,也不管他了。"
老人悻悻地走到家门,已推开了半扇门,可又缩回了脚,把门掩上了,转身走到了院外西墙根。老人的家是在农庄的最西头,靠着一条水渠,渠边上是老人三十年前栽的青白杨树。这里是黑沙土地,松软肥沃,两排树长得高大整齐。
老人看着最粗的一棵,心里想,这棵树比我还粗,我用他能做一付好寿材(棺木),我种了一辈子树,也该有一棵好树,躺在里面,能闻到木头的香气。
他抬头扫了一眼整摆树梢。不觉心里来了劲,心情也好了起来,仿佛这些树的生机活力,渗入了他的身体内,在老人的眼中透出了平静而坚定的目光。
他想起了当初修这院房子的事,他看着长大,帮带着成长的x××,一直叫他大佬(伯父意),老人也真把他当侄子看,推荐他接了自己的班,当了队长。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xxx总是和他过不去,先是说他的老院子太大,房子没用,领着社员把上房的新式门窗扒了下来,装到了生产队库房上,然后又把老庄子一转的桃树,杏树全砍了,拉到生产队当烧材,拉树的皮车,整整拉了三天。
他领着大儿子干了一仗,社员人多,又是民兵,吃了大亏,还在会上挨斗了半年。一直到上面的工作组来,他与工作组长张大炮谈上了解放初当过民兵连长,给解放军剿匪带过路,还差一点回不来这些事,张大炮剿匪时是连长,而老人带路的连,也是一位姓张的连长。两人一喧没有完,张大炮有时还过到老人家吃饭,这才去销了批斗。
可从散庄子迁到农庄,又把他排到了最西头,还紧靠水渠,都想修房子墙基太潮,很难长久。
当他修房子时,××x连着开社员大会,反复强调,"抓革命,促生产",不让社员来帮忙。修这院房子,可苦了大儿子啦,麦茬子地里澄疆泥倒土坯,手指甲缝里全都是血。就连他自己正砌墙时,也被紧急通知去浇水。这些他都只能忍,他想到过上吊,把绳都拴在了梁上,想一走了之,可又放不下一家老小,他在仓房子里,蹲了半响,第一次哭红了眼,但没出一声。
老人感到站得太久了,他顺势斜躺在渠沿边的一堆柴草上。腊月中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地,老人闭着眼,接着想他的心事。
当时这院房子的西墙向里缩了两米,他在渠沿栽了树,在树边挡上柴草,又把渠中的沙压在柴草上,加固了墙基。房子修成后,渠水淹了三次,可没一点事,说也奇怪房子一点也不潮。渠沿上长起来的青白杨树高大茂盛。夏天把房子遮住,人在房中象歇阴凉,没有西照太阳的热,午睡还得盖个毯子,晚上就更舒服了。冬天,杨树落了叶,不遮太阳,满院子的阳光。真是冬暖夏凉。想到这里,老人不禁自语,"能活这么大岁数,真托了这摆子树了。"
老人不觉心情又好了起来,他得意地想着,还有靠近渠沿,取水洗衣也比别人家方便,就连这躺在身下堆柴草的渠沿,都比别人家宽敞,集体农庄院子前后窄恰得很,没处堆个这柴草。唉这×xx,现在住在城里,听说得了糖尿病,眼睛也看不见了,平心说,小伙子也很能干,只是性子短了些。想到这里,老人的心平静地像洼水面。
他一想,刚才没有进屋,少了老伴的嘀咕、埋怨,不觉又为自己的正确决定暗喜了一下。就着暖暖的太阳,眼睛全合上了,打起了鼾声。
老人躺在暖和的干柴草上梦见了,他年轻时骑着马,在上湖的草滩上飞奔,老人的嘴角紧了一下,像是要吆喝,接着翻了一下身,又惬意地睡熟了。
太阳过了响午,天有些冷了。老人被一阵清风冻醒,坐了起来,感到全身僵麻,冷飕飕地,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看到太阳偏西,从草垛上挑了一叉草,放到羊圈里,又给羊饮了水。感到有点饿,估摸饭也该熟了,拍了拍身上的柴草,尘土,向屋里走了去。
桌子上已摆好了稀饭,馒头、肉炒白菜,屋内空气有点郁闷。他的牙一颗都没掉,但牙磨得己与牙床一样平了,像一付平板锉,很难咬动硬一点的食物了,一口白菜嚼在嘴里,来回地倒了几遍,感觉也没有嚼啐,就只能强咽下去了。简单地吃了几口,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饭菜的香味,像是在完成每天该做的作业。
放了碗,老人出了屋,到院后的树园里扫了一背兜树叶,背到羊圈里撒到了槽里,又看了好一阵嚼食着树叶的羊,然后,关好了羊圈门,用手拍打了几下膝盖上的土,进了屋,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渴望》。他想看一下新闻,口张了几下,最终也没有说出来,他不太想扫老伴的兴致。再说,现在也不确定有没有新闻了。
他坐到火炉旁,身上烤得暖烘烘地,腿脚感到软了一些,又给自已倒一杯伏茶,喝着不觉有点犯困。他已八十多岁了,晚上天一黑就感到乏困,人还坐在炉前,手里的茶杯放在膝盖上,眼皮已合上了,头耷拉到了胸口,一丝长长的水线从口中拉到了胸前襟上。慢慢不断下垂的头,牵动着腰往下勾,身子有点失衡,头猛地往下点了一下,人这也就醒了。老人用手厌恶地把嘴边的水线抹去,吃力地站了起来,爬上了坑,多年的劳作,胳膊、腿都僵硬了。用了很大的劲,才脱下了棉袄、棉裤,拉开了被窝,又垫了两个枕头,像一头老牛蜷缩着躺了下来。
他现在睡在离炕洞口近的一头,炕上这里最热。晚上一直感到冷,老伴笑话他没火气了,让他睡最热处,夜里少了起夜,早晨全身软活些,在热炕上,他很快就快打起了鼾。
他又梦见了年轻时骑着马,全班人奔跑着追着什么,看不太清;然后又梦见了修坝时的情景,人头攒动十分热闹;后来又梦见几个人一起抬一根粗木头,手被轧了一下,感到一阵疼痛,随着也醒了,手压在了身子下面隐隐胀痛,翻了个身,睡意全没了。
他想着没有头绪的梦,心里埋怨,怎么天天想小儿子,接不着,梦也梦不见,天冷地冻的,不知穿暖,吃好得没有。自己年轻时,在马家队伍,冬天可是吃尽了苦头。
越想越心理放不下,磨过身,用手推了几下老伴,没有动静,本来急切想说的话,又想不大清楚了。只能在心里盘算,小儿子半年没回来了,准确有170天还是168天,算不太准,算到后来多一天,少两天总合不上,心也就灰了,不算了。
又埋怨养得子女,不在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后悔当初供小儿子上了大学,人面上好看,可不能回来娶个媳妇,住在一起过。
又想到过去武威老家几十口人住一个大院,那该有多好啊!又一想,现今武威老家也可能跟这里一样,小辈分了住,都出去打工挣钱,门上也就只剩几个老汉,老婆子,死寂寂地。越想越憋气,越后悔无奈。感到喉咙也不顺畅,咳嗽了起来,这下惊动了老伴,问是否凉着了,老人说了声不冷,用力爬了起来靠着墙,围着被子坐下,摸着点了根烟吸了起来。
天麻麻亮,老人实在睡不住了,在冷飕飕的房中,摸着穿上了衣裤,磨下了炕沿,又吃力地穿上了鞋。出了门在西墙根渠沿边,抱了一梱干柴,走回了院中,放到伙房门口。又到后院给羊添了把草,干完这些,老人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这么早该到哪里去,于是又机械地转到了上房廊檐下的台阶上,把一院房子细看了几遍,心里想应该住到上房去,东厢房是大儿子和媳妇住过的,东边耳房女儿们住过。现在住的西厢房,孩子们小的时候都一起住在这里,西面的耳房是过世的岳母住过的,现在除了西厢房他们老两口住之外,其它的屋子都空了多年了,有两间很长时间都没进去过了。想到这,老人更感到寂寞,感到这院子太大,太静,哪怕有个孙子在跟前哭喊几声也好。
正想着心里,老伴喊着吃早饭了,老人叹了口气,进了屋,吃了一碗几十年不变的两个荷包鸡蛋汤。又磨上了坑,头枕着被子合衣躺下了。
老人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似醒似睡中,又梦见了几个已过世的熟人。心里有点闷,强撑着坐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骂了声,"尽是与死鬼打交道",下了炕,慢腾腾地出了门,漫无目地蹒跚向前走去。
他想和路边房门前的人说几句话,可看人家正忙着,想找个人聊一阵天,或抹回儿牛九牌,可找谁去,谁又愿陪着他?想来想去,腿不觉又把他带到了桥坡上,眼瞅着班车来的方向,久久地望着,心想着要来的班车,一丝希望从心里掠过,老人的眼里又有了光,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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