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棒槌每次看牙医,都有上刑场的感觉,看到自己的牙齿兄弟一个个被砍头、砍脚、腰斩,然后填上工业原料。
这次的意外拔牙,那棵陪伴了几十年的牙齿兄弟更是被直接做掉,干干净净的,连牙根都没剩下,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成。
牙齿兄弟的离开,给王棒槌带来的悲伤不亚于家里的老狗之前被狗贩子偷走的悲伤。
甚至于,王棒槌觉得自己就是那条老狗,被人锤了一下。
王棒槌像被骟了的老狗一样,垂头丧气地咬着那团止血的棉花。
棉花浸润着他的口水、他的血泪,带着些许腥气,提醒刚刚结束的酷刑。
在王棒槌拔牙前喜笑颜开、拔牙后冷若冰霜的护士终于走出来大声喊:“王棒槌进来。”
走廊总共就两摊人,围绕着小孩的一家人,还有王棒槌孤零零的一个人,犯不上点卯上刑似的大呼小叫。
“去!去!去墙角!对对对!就是墙角那个垃圾桶,踩开盖子,把嘴巴里的棉花吐到里面,盖好。回来我看看!”护士依旧严厉,捏着鼻子,“血止住了。”
老乡放下手里的“活”,倒是还有笑意:“呆会麻药的劲儿过了,会些微有点痛,不过没关系。”
王棒槌隐隐有点担心,吐字因为麻药的作用还有点含糊:“要不要吃消炎药?有什么注意事项?”
“消炎药不要了,微创的,体验感不错吧?注意事项护士呆会告诉你,顺便预约下周的复诊时间。”
体验你妹妹。王棒槌在心里骂到,嘴上却不敢怠慢:“下周做什么?”
“旁边那颗下周要根管治疗,市医院上次没做吧?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专业,一定要服务好跟踪好。”
王棒槌怏怏地说:“我觉得那颗牙还可以抢救一下。”
“已经坏掉了,没得救。先回去休息吧,再见。”老乡带着得胜的姿势告别,转身继续干“活”,对手里的“活”说,“阿姨啊,你下面这排牙齿很不美观啊,很多破损和虫洞,建议都磨掉重做,保证整齐洁白,瞬间提升颜值。”
护士等得有点不耐烦:“2小时内不能进食,24小时内不能刷牙漱口,流口水就咽下去。记住,流口水一定要咽下去。”
“需要吃流质食物吗?还有什么禁忌吗?”王棒槌恢复平常的慎重。
“小手术,吃什么流质,不要吃太硬的,不要吃辛辣的。”
王棒槌不想跟这个凶巴巴的小姑娘多说,而且现在体力虚弱,即使吵架也没有气势。
手术?拔牙是一种手术,一不小心就被手术了。王棒槌依旧心有余悸,这跟纳粹集中营骗犹太人去洗澡最后放毒气毒死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本质都是忽悠人。
没想到痛苦才刚刚开始,来自拔牙区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绵绵不绝,半边的嘴都麻木了,王棒槌担心自己会颜面神经失调,他是一个敏感的人。
同事们也都很敏感,看到一脸菜色的王棒槌,好像看到一潭死水的涟漪,关切地问:“今天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拔牙了。”
“拔什么牙啊?有点牙根都得留着套牙,拔牙费钱又伤身。”“你没早点问我,我认识一个非常好的牙医,他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关键是会替病人考虑。”“我一个朋友拔牙,最后干槽症,差点住院!”“拔你牙就为了卖你牙,现在的牙医很重视回扣。”……
王棒槌也知道在单位成为话题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已经不可避免成为那个早晨的话题人物了。
同事的关切没有减少他的苦痛,反而增加了他的悲愤。老乡肯定是为了赚种植牙的回扣,才连哄带骗加两针麻药,把他的牙一钳子夹碎,造成非拔不可的局面。
痛苦当然也延续到饭桌上,王棒槌吃午饭时,像残障人士一样,歪着嘴,费力地用一边牙齿咀嚼,察觉异样的同事都过来表示关心。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行,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快成为拔牙界的“祥林嫂”的,最后被大家听腻外加嫌弃。
吃完饭不能漱口,这非常违背王棒槌喜欢干净的习惯。他弯腰站在水池边,用手指蘸水擦拭幸存的牙齿兄弟们,几十年陪伴不易,今天自己轻易就送走一个,真是靠不住。
午休的时候,王棒槌才想到查度娘“拔牙有什么禁忌”“牙齿到底能不能拔”“拔牙以后怎么办” ……
度娘的前几页都是恐吓不拔病牙的坏处,宣传种植牙的好处,有点象征性说一点种植牙的风险,结尾说只要到正规医疗机构都没有风险。无一例外,每个搜索条目的底部都用很小的字标注着“广告”“某某医院广告”。类似“大铁棍子医院童主任”的头像,在网页热情地跳动着,仿佛在召唤王棒槌向他咨询。
王棒槌才不会上这个恶当,刷了好几页,终于看到一条没有标注“广告”字样的结果:“南方某大学医院某主任,除非是可能引起牙髓炎症或者影响其他牙齿正常生长的智齿,要不然不建议拔牙。种植牙使用不当可能会碰触神经系统,影响人的智力健康,甚至出现严重的细菌感染和不可逆的神经损伤,给患者带去严重的身心危害。”
王棒槌睡不着了,他怎么可能睡得着,牙齿痛,心也很痛。他特意找了老乡,无非就是相信老乡会坦诚相待、换位思考,拿出最佳的治疗方案。看来老乡的期待和情谊,不值1万多块钱。
疼痛持续了两天没有缓解,王棒槌只好再次微信联系老乡:“要吃消炎药吗?”
老乡回答得很坚决:“正常的,创口微痛是允许的。不用吃消炎药。体验感还可以吗?”
王棒槌心里骂到:欺骗我,侵犯我,消费我,还问我体验感怎样?
持续的疼痛就像割肉的钝刀,而且上下齿一碰,就会疼得跳起来,睡觉都成了炼狱。
捱到第三天,王棒槌给老乡医院的导诊台打电话,他只加了老乡微信:“拔牙三天还很痛正常吗?”
“一点点痛正常,很痛再说。”
“会不会是干槽症?”
“不会不会,很痛再说。”
王棒槌觉得自己快死了,决定直接去牙科医院。
老乡正在干“活”,看来这里的生意可以持续。
“老乡,老乡,第三天了,我的牙齿还很痛。”
老乡转头,一脸陌生,好像已经忘记见过他,停顿了快10秒才反应过来:“噢,你等一下。”
王棒槌站在原地,看老乡手脚并用,喷着蒸汽的器械正在另外一个病人嘴巴里辛勤耕耘。
老乡再次转头,语气就不是太友善:“你到外面去等。”
王棒槌到走廊坐下,半小时过去了,才看到老乡从刚才的诊室走出来,跨过走廊到对面的诊室。
王棒槌赶紧跟了过去:“老乡,我牙齿疼得厉害,会不会是干槽症?”
老乡再一次发现了他:“哦,你还在啊?张开嘴我看看。躺上去,漱口。”一根冰冷的家伙伸进王棒槌的口腔,“这样按痛吗?这样敲痛吗?不是干槽症,干槽症要严重得多,得化脓。可以做起来了,消炎药有吃吗?”
“你没让我吃消炎药啊!”王棒槌有点急了。
老乡一脸不解:“你居然没吃消炎药。噢,护士可能忘记开,那天好像没药了。我给你写两种,你去街上买一下,要吃三天。”
王棒槌已经在肚子里问候老乡好几遍了。
“下周过来复查那颗病牙,至于种植牙得等三个月以后,要花一点小钱。价格都是统一的,一万多,到时再看看。”
王棒槌转身出门,下午的阳光有点晃眼,估摸是身子有点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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