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从广西回来,我就隐隐约约在害怕什么。阿公耄耋之年,一脸风霜。老宅的大门朽了,门坎中间陷了个窝,砌在门边的青砖坚硬而冷清,房顶的瓦砾已被风雨侵蚀的不成样子。我站在那小小的一方天井,缸还是那一口缸,流水还是那一口流水,可这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没有孩子的笑声,没有大人的责骂声,没有妯娌,婆媳生息一团的说话声。这其中的一段,我童年的一段,我与兄弟姐妹奔跑追逐的一段,我阿婆两手衬着腰站在天井边说大道理的那一段。
……
四年前,我知道这院落,这老宅有着最后一次的热闹。啊婆走了,从市医院重度昏迷回来,所有知道病情的人都来作了最后一次告别。阿婆啊,医院人人叫唤都不醒,但回到家,她睁了眼,自己拂去最后一滴泪,眼望熟悉的一切而合眼的。八十四岁,阿婆在这老宅死去。父亲在阿婆走后,深情而痛苦地说,阿婆二十二岁嫁到刘家,整整六十二年,勤勤恳恳,辛劳了一生。这六十几年的风风雨雨,阿婆砥砺前行。太艰难了,父亲归结到最后,皱着眉头说你们的阿婆是一等人啊,生养了六个孩子。中年丧女,她仍旧坚强面对生活,人情世故来往。晚年又养大一帮孙子,阿婆功不可没啊,功不可没。
可我的阿婆终究在这老宅死去,没有预兆。从发病到辞别这个世界仅仅五天时间。后来我的叔叔说,他有预感了。必将大难的一年,可他千算万算,都算不到热情,开朗,身体健朗的阿婆身上。大哥哭啊,从学校赶回家他已经来不及和阿婆作最后一次告别。他说老二啊,阿婆走了,跟睡着一样。我在课堂,不敢哭。下课了,走在轰隆隆的铁轨下,毫无知觉地走两个多钟。那晚零下三度,很冷。大风卷着围巾,我竟然没有一滴泪。
我清醒而冷漠。从得知阿婆入院到逝去,我五天没有合过眼,回到广西,我腿酸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眼啊,我的嘴啊,我的手啊,在那一跪没有知觉了。我真实并真切地感到阿婆枯槁的身躯在我手里滑落下去。她太小了,我能环抱她。阿婆真是安详呀,丢下她的菜地,老母鸡走了。
我没有多痛的,那顿人人充满平静又悲伤的白宴后,我次日就回上海了。大哥开着摩托车送我到风一起就是黄泥灰的紫荆镇,客车很脏,烟味,汽油味混一体。上车前塞给大哥两张红钞,让他给阿公买羊肉,听说阿公喜欢吃。那是2014年,十一月,深秋。家里的山啊,树啊,都蒙了一层灰。我以为我已经很果敢地经历了三十二岁的生离死别了,剩下坦然了。可我在机场候机时,眼泪是飞的。大滴大滴地飞落,好多人在我面前走过,这悲欢离合谁能逃掉。后来我在商场想起阿婆哭,路过邮局哭,看见年纪相仿的老人哭。
那个秋天,最后一次的热闹。
阿婆走了,老宅只有阿公一个人。父亲,叔叔,大哥劝阿公搬离。啊公不乐意,他说这么大的房子没一个人看着怎么行。啊公固执地守在老宅里,一个人生起袅袅青烟。斑驳陆离的墙,灰暗扑簌。阿公从厨房到大厅,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移。他感叹,唉,老了真是没办法。我抓过他的手,冰凉坚硬。揉他脖颈时,他说疼。我知,阿公是真的老了啊。面容都是孤独,老人斑在脸上像一道染尽风霜的警示。
我不忍了,我和阿公说少年时的事。慢慢说,细细说。我赞他种的果好吃,金桔甜。他说就知道我们喜欢吃,特意用一张蓬盖住,免得被路人摘光。
那婆娑的岁月喔!年前,我和妹妹去给阿公打扫。屋里屋外清出几担子垃圾。阿公守在边上,怕我们丢了他紧要的老物件,一次又一次地巡视垃圾堆。我拼命劝说舍去,阿公不从。将破旧的老物件捨起抖一抖又收回去放。她说阿二啊,这都是阿婆留下的,还能用。我才深切理解,阿公离不开的是阿婆的“气息”。他的妻啊。
后花园是他的妻,椒房是他的妻,连我们身脉都是她的妻。我们总是有几分与阿婆相似,毕竟阿婆四分之一的血脉在我们身上流淌着呀。阿公说,阿二,阿六。嗓子是清了清再喊的。院落,天井又有了些儿时的生气。妹妹刷碗柜,我浇水,挑垃圾,削甘蔗,那日我终感觉春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前垃圾堆点起的篝火,寂静燃烧。
好呀,又一年春。出来时阿公又一次拄着拐杖给我们仨红包,我说初一给过了呀,阿公说那是拜年红包。现是出门祈福红包。这样我站在阿公身后,春日的光倾泻他瘦削的身躯上,我又一次感觉阿公真老了啊,我难过。我怕,我还能捉住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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