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春花烂漫时,京都城西,护国寺外,一片繁花小院远近闻名,赏花游人熙熙攘攘。
百花缤纷,蝶飞蜂扰,一枝红杏春意闹。
文人骚客,呼朋唤友,挥毫泼墨,兴致勃勃,竟不觉天色渐晚,回途道远,待到家时已是夜禁,所幸有护国寺特留与香客的厢房,暂可借宿。
沈书轩便是其中一员。
他自幼丧父,母亲却毅不改嫁,辛辛苦苦将他拉扯长大,又送他读书。沈书轩也争气,年年都得先生好评,还未及冠,今年便已可参加乡试了。
都道春雨贵如油,但今日却一夜风飘雨摇,厢房外的芭蕉树被雨打了一夜,噼里啪啦地扰得沈书轩一夜不得安眠。
天刚蒙蒙亮,他便已起身。推开窗子,雨已经停了,一阵清风拂面,鸟雀清啼,花香醉人,一夜未得安眠的疲惫仿佛一扫而去。
“哈,这棵桃花可真坚强。”他惊讶地瞧着离窗子不远处的桃树,一树桃花娇艳欲滴,开得依旧灿灿烂烂,雨水印得桃色更浓。
“咳。。”不知谁的一声轻咳,惊了赏花的他。
“谁?!”沈书轩警觉起来。
虽说寺中不会有奸人出没,但也难保不会有江湖中人引得麻烦。
“唔。。”一树层层叠叠的桃花后,一颗小脑袋悄悄探出。
是怎样的一位女子,才会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她发丝略有些凌乱却不难看出她的精致发髻,唇色略有些泛白,也许是一夜小雨扰得不得好眠,身着一件桃色齐胸襦裙,一地泥泞裙摆却意外的洁净,眉眼如烟,冰肌玉骨。满树桃花层层叠叠却丝毫掩盖不住她的美貌。
沈书轩愣了。她就像那一树桃花灿烂。
那姑娘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躲在层层叠叠的桃花后瞧着他,瞧见了他两眼发直的样子忍不住轻轻掩嘴噗嗤一笑。
“咳。。”沈书轩略尴尬地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一拱手,“在下沈书轩,不知姑娘芳名?”
“迷蝶。”她笑了,“奴家迷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喃喃道,随即又一拱手,“姑娘好名字。”
迷蝶噗嗤一笑,学着他拱手,“泼墨为书,藏书为轩。公子也好名字。”
“姑娘可是来此赏花?”沈书轩问道。
“呃。。赏花?”那姑娘愣了愣,随即笑了,“是呀,我是来赏花的。”
“那。。。不如在下今日且陪姑娘随意转转可好?”沈书轩不禁问道。
他紧张地瞧着那姑娘轻咬樱唇,上下打量着他。
迷蝶突然展颜一笑,“好呀。那今日且麻烦公子了。”
“怎会麻烦?”沈书轩张红了脸,“能与姑娘同游,是在下三生修来的福气。”
迷蝶笑得发颤,“你这书生,好一张油嘴!”
她笑起来,是怎样的迷人?娇躯微颤,笑声泠泠,双颊泛红如桃花染面,沈书轩仿佛瞧见她身边的那棵桃树,也颤抖着枝条,撒下了一片桃花雨。
沈书轩引着迷蝶到寺院附近的院子。春风拂过,温暖的让人想在风中美美地睡上一觉,百花争艳,嫩柳新抽,春水上涨,好一副春景图。
沈书轩在一旁瞧着好奇地望着迎春花的迷蝶,微微地笑着,“你若喜欢,我为你摘下一支当做发饰可好?”说着,沈书轩便伸手想帮她折下一支迎春,不料,迷蝶“啪”地一声,把他伸向迎春花的手打了回去。
“你干嘛呀!”迷蝶有些恼怒,微微蹙眉。
“我...我看你喜欢...就...”沈书轩有点不知所措。
“就算我喜欢,那你也不能折花呀!”迷蝶气的双颊泛红,“你折了花,她也是会疼的呀!”
“我...我没有想过花的感受...”沈书轩有点丧气,“但,花草树木又没有感觉,它们怎么会疼呢?被折下来做装饰是它们的福气,否则,它们只有掉落化土的结局了。”沈书轩不以为意,“你何苦为了一支花与我生气?”
“你...你... ”迷蝶被气得说不出话。
“迷蝶姑娘你…”沈书轩有点不明白为何她突然为了一支花翻脸。
迷蝶轻叹一口气,“罢了,在你们眼中,那些花草树木不过是供你们玩赏的东西吧?”
“迷蝶姑娘…”沈书轩有些不知所措,”你若不愿我折花,我不折便是,你又何苦…”
迷蝶轻轻地笑着,“迷蝶今日有些累了,先行一步,沈公子慢慢游赏罢。”她微微地颔首,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留出了一段疏离的距离。
沈书轩愣愣地看着她慢慢地转身离去,摇曳的身影像是风中飞舞的桃花瓣,惊艳而短暂。
直到迷蝶快要离开他的视线,沈书轩方如梦初醒,不顾礼仪大声喊道,“明日姑娘可还愿与在下同游?”
他的声音仿佛没有触及她的世界,迷蝶仿佛摇曳在云端天际,声音无法触及之处,没有一点点的停顿,像一阵风轻轻地拂过,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沈书轩失望地站在原地,盯着那支本来准备折下的迎春出神,“花,也会疼么?”
良久,不知是他眼花还是怎地,他仿佛瞧见了那支迎春默默地缩了缩,仿佛在惧怕他一般。
沈书轩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支迎春花却依旧,“难不成…真的是我眼花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支迎春花,却仿佛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尖叫,“不要折我啊!!!”
“吓!”沈书轩被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左右瞧了瞧,却并未发现周围的游人有异动,反倒是他一惊一乍已经有人皱着眉对他指指点点了。
沈书轩本是儒雅书生,如此在大庭广众下失礼,更是被人指指点点,他脸上也挂不住,面上一红,赶忙低头速速返回自己借宿的厢房。
整整一个下午,沈书轩都瞧着那棵桃树出神。
雨后的风带着清凉的气息,春风柔和地轻抚万物,一树繁盛的桃花纷纷扬扬撒了满天。
漫天花瓣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迷蝶的面容,隐在层层花瓣之后,微微地笑着,又轻轻地叹气。
他访遍寺中僧侣,却无一人瞧见这样的一位女施主,他失望地回到厢房,看着窗外的那棵桃树,无奈地叹气。
又是天际擦黑,谢过前来送斋饭的小僧,他准备点灯用饭。
才换上新蜡,他便发现灯台下压着的一张桃花笺,两朵桃花歪歪地躺在上面。
两行纤秀小楷整整齐齐,“待君高中时,便是重见日。”
沈书轩攥紧了桃花笺,看向了窗外的那棵桃树,春风阵阵,桃色摇曳。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乡试。
十几载苦读,沈书轩秋闱得意,一举成为解元,顺利成为举人,获得明年会试的资格。
因他本是京都人,无需顾虑赶考之事,成日埋头苦读,偶尔出门,却也只是去护国寺住上一两晚。
渐渐的,白衣少年不再愣头愣脑,气质渐渐沉稳,性格慢慢严谨,京都街巷中悄悄传出了沈举人家世清白,为人和善,遇见谁家孩子摘花折草都要上前慢声细语的劝阻,读书刻苦,满腹才华,定是日后的状元,仕途无量。
儿子渐渐长大,快要及冠却依旧未曾婚配,沈母为这事催了他近一年,沈书轩却总道男儿无功无业何以成家?
如今京都街巷中所传之言,却惹了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的关注,家中女儿待嫁,父辈总想为女儿寻个好出路,而沈书轩品行正直,前途无量,正是他们的好选择。
一时间沈家小院成了全城媒婆的好去处。
沈母乐滋滋地拿了姑娘们的画像找来了自家儿子。
沈书轩听罢母亲的意思,依旧是微微的笑着,“母亲,儿子已经说过,男儿无业不成家,如今我还是在准备会试,正是紧张的时候,怎能让这些杂事扰了心绪?此事还是暂且放下吧。”
沈母放下手中的画卷,“儿呀,虽说你现在正准备春闱,但也不影响先把事情定下来啊,待你过了会试再把事情办好,不会影响太多的。”
沈书轩皱了眉,“母亲…”
沈母叹了口气,”你也快及冠了,同龄的都早已成家,而你却…“
沈书轩转过身去,语气变硬,”母亲若无他事,孩儿便先回书房读书了。“说罢,他便拂袖离去,独留沈母一人在厅堂里暗自叹气,独自看起了画像,挑出长相好家世清白的,私心想着儿子会试完就可以看看了。
然而沈书轩回到书房却再也没心情念书写字,手中捻着那桃花笺望着窗外发呆,早春时节万物初醒,窗外的桃树才结了几个小小嫩嫩的花苞,他倚在窗边,暗暗地想着,待春闱结束,层层叠叠的桃花后,是否会再逢那个如桃花般娇艳的女子?
转眼便是会试,入场之前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眼前有个姑娘身影摇曳多姿,耳边有一串笑声泠泠,他闭了闭眼,攥紧拳头,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想,春闱之后,便定是重逢之日!
明明桃花才开,一阵香风飘过,竟是一阵桃花雨,层层花瓣仿佛有灵性一般,调皮地飘在他身边…
人群中一片惊叹,京都中哪里来的桃花雨?定是老天爷显灵,此像必是福音!
一时间考场周遭大片的百姓跪下长拜不起,众举人惶恐不安,考官赶忙差人疏散百姓。
主考官看着考场外的桃花雨气的直跺脚,站在考场外不顾形象地大喊,”愚昧!胡闹!书院是正经地方,怎会招来这等妖媚俗物?突降桃花雨这是异象!是妖像!并非天象!你们一个个还跪拜!还不快散开!不要影响考试!“
官差们领命散开,开始疏散人群,却依旧有人不甘心地对着考场作揖,请求上天降予福泽。
举人们赶忙入场,独有沈书轩一人欣喜若狂,他抬手接了一片桃花瓣,微微地颤抖,”果然么,是预兆么?你要来见我了吗?“
他偷偷地把这片桃花藏了起来,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已经满是坚毅与自信,昂首踏进考场,他觉得自己的思路无比的清晰明澈,眼前的考题也是顺手拈来。
紧张的考试结束,忐忑的几天等待,终于,放榜那天,他在榜首看见了自己的名,沈书轩,放大了的字,正楷的字体,铁画银钩的三个字看上去慷锵有力,就像他的未来一样,昂首挺胸。
接下来的殿试也是一帆风顺,皇帝亲赐府邸,甚至想要为他赐婚,沈书轩却婉言拒绝,金殿上不畏龙威,以自己已决意为国为民做事,无功绩不婚配为由,拒绝了皇帝的赐婚。然而却引得龙颜大悦,又加封他为四品尚书。
此后,为国为民,金殿拒婚的沈状元,一时传为佳话,各大书院的先生都以此来教育学子。此为后话。
上任之前,还有几日空闲,不顾母亲因自己拒婚的恼怒,他第二天便赶往护国寺,拜过方丈,讨了一年前的那间厢房,这一年间他是寺院的常客,每次来都专门向方丈讨要这间厢房,如今方丈已与他相熟,祝贺他高中之后,爽快地唤来小僧引他去厢房,并送上一壶好茶。
拜谢过方丈,他便随小僧来到厢房。
那小僧笑道,”沈施主不知,方丈已经吩咐过尽量把这间厢房为你空着,他说,此房与你有缘,旁人贸然进入,恐会破了你与这里的缘。“
”我与这厢房有缘?“沈书轩笑了,”是啊,大师说的不错,我确实与这厢房有缘。“
小僧退下后,他关上房门,默默地环视这里,一年来,他曾无数次地在脑中描绘与迷蝶重逢的日子,见面的地点,见面的神情,见面的第一句话…然而,一切的一切,在今日,将要变成现实!
他颤抖着双手,推开了窗子,窗外的桃花开得灿灿烂烂,一如去年见她那日。
然而,整整一天,窗外无一人经过。
又是天际擦黑,小僧送来斋饭,要为他点灯。“施主?”小僧疑惑地瞧着倚在窗边的他,“你压在灯台下的信还要吗?”
“信??”沈书轩纳闷地回头看着举着一封信的小僧,“信?!”
他大步走到桌旁,接过那封信,连声道,“要的,要的!当然要!”
小僧奇怪地砍了他一眼,点了灯,便关门离去了。
沈书轩颤抖着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依旧是纤细的小楷,整整齐齐,“如君所想,吾乃桃花之妖,人妖缘断,望君保重。迷蝶”
…
第二日,前来送早膳的小僧怎么也寻不到沈书轩,只有一张压在灯台下的宣纸,小僧吹灭了将灭的残烛,拿起宣纸,上书,“转告大师,吾与此地缘已尽,不告而走,还望大师海涵。”
…
七十年后,一代名相沈书轩的传奇在民间流传不息,他一生未娶,收养了九个孤儿悉心培养,孩子们在官场商界皆有所作为,他一生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宰相之位,得两代君主器重,他一生别无他好,独爱桃花,在京都郊外栽下十里桃花,他去世之前还要求家人将自己葬在护国寺的一颗桃树下…
仰慕沈相的名士为表尊重特自发为其守墓,住在了那棵桃树旁的厢房,不久却声称自己多次瞧见一位女子倚着沈相之墓喃喃自语,看见人一转身就消失了,他坚信那是天女,是上天派来为沈相守墓。而此事又与沈相喜爱桃花之事一同为后世流传,传为一段风流佳话…
源自:暖阁闲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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