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兰早早扫完大街，就去排队买肉。家里已经太久不吃肉了，丈夫汇来的钱几乎都给婆婆买了药。林母自从那天亲眼目睹了儿子被从家里带走后，老人那原本生着病的身子连病带吓就一病不起了。
几个月过去了，药吃了不少，可病情却迟迟不见好转。疾病的折磨和对儿子的思念，让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瘦的就剩下了一把骨头。
陈兰扫大街的工资比从前在副食商店少了很多，尽管她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极致，可家里的境况还是捉襟见肘。这段时间，听着婆婆半夜里接连不断的咳嗽，以及那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窝，都让陈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怕婆婆撑不到丈夫回来，她得想法买点肉给婆婆补补身子。
队排的很长，可案上的肉却不是很多。人们一边不甘心地继续排着队，一边抱怨肉实在太少。陈兰去得早，这会她的前面还有三个人。她心里盘算按这个情况，自己是完全有可能买到肉的。
几分钟后，陈兰站在了肉案前。看见轮到自己的竟是靠近猪后腿的肉，她的心情很好。一张明显消瘦下去的脸，因过于兴奋微微泛着红。
“我买三块钱的。”陈兰把手里的肉票和钱举到卖肉的小伙子眼前。
“买那么多，我们后面的人还买不买了？”排在后面一个大婶模样的女人叫了起来。
“可不嘛！我们都排大半天了。”
“就是！”
排对的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嚷了起来，陈兰有些不安地朝他们看去。
“把这些肉都给我包起来！”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陈兰慌忙回头。
是赵红卫。
排队的人们眼睛齐刷刷朝着来人看去。
“我们排了大半天的队，这叫什么事呀！”队伍里有人抱怨起来，但碍于革委会主任的身份，抱怨声并不很大。
“安静！大家静一静！咳，咳咳！”赵红卫打着手势示意人们不要说话，人们陆续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开始说话了。
“是这样，组织上安排工作组下来检查我们砂锅林胡同的革命工作。大家想想，这么大热的天，工作组的同志为了我们的安定团结，不畏酷暑。我们难道不应该让他们吃顿像样点的饭吗？”赵红卫说完这番话，眼神来回在人群中扫了几遍。
这时，卖肉的小伙子已开始包肉了。人们看着那块本来有可能吃到嘴的肉，眼见着就要飞了。心里的怨气可想而知，却也不得不纷纷闭起嘴巴。
买肉的人们逐渐安静下来，并呈现出一种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反应鼓舞了赵红卫。他对自己刚才的发言颇感满意，情绪更为激昂地继续说：“这种时候就是体现觉悟的关键时刻，大家可不能给我们胡同拉后腿呀？嗯？”听革委会主任已然把吃肉的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人群中已经有人陆续放弃了排队，四散着想要离开了。
赵红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意味深长地看着距离最近的陈兰。二人眼神相遇的一刹那，陈兰在一对难看的肿眼泡底下看到了一双透着得意和贪婪的眼睛。她的心里一阵厌恶，转身就走，却被赵红卫叫住了。
想想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陈兰止住了脚步，她倒要看看这无赖究竟想干什么。
“散了吧，都散了！”赵红卫挥起右手向仍呈排队状的人们挥舞着，示意大家离开。
待人们走得差不多时，他对着陈兰故意粗声大气地说：“今天组织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去革委会灶上帮厨给工作组的同志们做饭。”
陈兰想发作、想转身就走，可她知道如果自己走了姓赵的又得大做文章，就待在原地不动。
赵红卫欣喜若狂，尽管他早就料到凭着陈兰目前的处境，她不敢不听。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在心里骂道：我还真是高看你了，你不是牛气的很吗，你个小贱人！这么想着，脸上就是一层掩饰不住的淫邪之色。
周围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纷纷离开了。
“走吧！这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地去帮忙做饭！”赵红卫斜倪了陈兰一眼，指了指那块放在案上已被纸包好的肉，就迈着两条罗圈腿先走了。一张此刻看上去极其舒展的冬瓜脸上，荡漾着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
陈兰打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跟着那个看一眼就让她厌恶至极的身影。往前走了。
赵红卫在前面走，陈兰有意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到了门口，陈兰犹豫着没有进去。
“进来呀！我还能吃了你？”见陈兰没跟着进去，赵红卫又折回来问。
“不是让我来做饭吗？我还是直接去灶房吧。”陈兰说。
“哎，你们女同志想问题就是简单。”赵红卫四下看看见周围并没有人，显出一脸的神秘莫测。
“我叫你来不用做饭，你不是想买肉吗？看见没，这块肉哥哥我都给你。”赵红卫说着话，手已经向陈兰的脸蛋摸去了。
陈兰一把打开伸过来的那只手，往后退了一步问：“工作组没来人？”
“没来，那不过是哥哥想你了找了个由头。只要你从了我，以后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赵红卫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嘴的黄牙。
陈兰很是吃惊，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无赖，居然可以当着那么多人信口雌黄，而且还打着革命的旗号。
“真不要脸！”陈兰骂完这句，把手里的肉扔在了赵红伟的怀里，就要离去。
“我劝你再想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赵红卫有些恼羞成怒，恨恨地说道。
陈兰站住了，她听得很清楚。丈夫去了那么远的大西北，自己也已经扫起了大街，她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
买不到肉她自然是懊丧的，但如果只是为了吃一口肉要让自己与这么一个东西苟且，不如死了算了。
“我不用想，就算我们全家都饿死，我也不可能跟了你这样的无赖！”陈兰说完，头也没回大步离去。
看着陈兰因消瘦而越发显得纤细苗条的身影渐渐远去，赵红卫急的百爪挠心，却又恨得牙根发痒。
没买到肉，陈兰晚饭依旧煮了面条。侍候婆婆吃完，又把女儿的小身子洗了洗，就哄着孩子睡了。
七月的北京，夜里盖条床单也还是觉得热。女儿在身边睡得很香，婆婆刚才又咳了一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估计这会也睡着了。只有陈兰在这个黑漆漆没有一丝月光的夜里，失眠了。
她知道赵红卫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尽管白天她跟那无赖说了狠话。可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没有底。她不清楚下一步那无赖还会做什么，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无论怎样，她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刻的陈兰有点想丈夫了，是那种发自一个妻子内心深处，渴望得到丈夫精神和肉体上支持、保护的想。她想起了刚结婚那阵，除了不太适应夫妻生活外，其实他们还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
蝉儿在夜里发出不息的鸣唱，陈兰的思绪回到了过去，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找寻着自己成长的痕迹。
在陈兰所有的记忆里，母亲留给她的印象只是那张父母合影的黑白照。照片里的母亲梳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在微笑地看着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年轻，年轻到来不及听自己叫一声妈就走了。
以至于陈兰在后来许多次独自面对彷徨无助时，都只能对着照片上的母亲痛哭不止。她想起了许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她迎来了自己的月经初潮。
半夜醒来的陈兰感觉小腹处隐隐作痛，就起来准备去小解。当看到内裤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时，她被吓坏了。她不知道这血来自哪里，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里的状况她没法去问父亲，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最后也只得再次爬上床，钻进被窝握着母亲的照片哭了很久。
父亲是在第二天，换洗床单时发现情况的。陈国安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很是自责，找来了邻居阿姨，陈兰才得以从窘境中解脱出来。
在父女二人多年的相处中，她十分清楚父亲是疼爱自己的。可言语不多的陈国安只知道闷头做事，他以为只要多挣点钱就能弥补没有母亲对女儿的亏欠。可他的不善言语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陈兰的不善表达情感跟他如出一辙。
以至于婚后当丈夫林建国想要跟她表示亲热时，陈兰的内心竟是无法抑制的抗拒。一直以来，她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她很不习惯与另外一个人赤身相对。
可从内心来讲，除了抗拒身体的接触，对于家庭生活陈兰还是极其渴望的。她很享受家里有老人的唠叨、孩子的哭声和过日子杂七杂八的各种声响。
这声响因它的纷繁复杂而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连空气也不再显得冷清；这声响还让她踏实，让她感觉自己那颗一直吊在半空，四边不靠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但在今晚，在这个对于未来充满惶惑和迷茫的夜里，陈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爱的，更是需要爱的。她爱丈夫，爱的那么深入骨髓。她平生第一次体味到这样一种情感萦绕在心头时，那种陌生的、牵肠挂肚的滋味来。
于是就在这个晚上，陈兰坐在桌边给林建国写下了那封问及何时能回家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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