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你们听说了吗？老王辞职了。”柳依依扯着嗓子站在讲台上吼。

原本还有些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后几秒又如风水雷电在地中相遇撞击掀发起一片惊涛。

“吓，假的吧。这昨天不还来上课了吗？”周鸿是第一个开口。

“不可能啊，老古板连个招呼都不打？”

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不信任，柳依依有些不开心了，留下一句“爱信不信。”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趴着了。

“我们会有新老师吗？”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个头，同学们不再质疑老王辞职到底是不是真的，反而对新老师产生了好奇，本来几个快要哭出来说还是有点舍不得老师的女生也很快调整过来加入了讨论。

十分钟过去了，同学们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在上课铃声中夹杂的脚步声，并没有老王身上一大串钥匙随着走路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会是谁呢?那个刚调来的年轻女大学生还是那个瘦瘦高高脾气很好的徐老师？

他们怀着期待。

老王是高中班主任，教数学的。

身材敦实，中等个头，嘴角有点向下垂，前面的头发已经秃了些，天生一副冷漠脸，笑起来额头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

他惯爱穿条纹体恤衫，扎进裤子里，系上一根宽宽的牛皮皮带，他的衣服上甚至毛孔里都散发出那种干干的粉笔屑的味道。

他不觉得这样难看，虽然他也知道那些女学生总在背后说他老土古板，可老师不都这么穿吗？反正他也不好看没必要打扮得那么认真。

老王教学挺不错，算不上最好，但向来带的也是中等偏上的班级。

其实他也不算老，到今年，儿子不过刚刚结婚。不过是同学们私下爱这么叫。

老王上学的时候就特崇拜他的老师，右手拿着书左手握着戒尺在小小的土胚房里不停走动，屋顶上的瓦片破了，阳光哗啦撒下一片，紧紧跟随在老师后面，老王坐在长凳上觉得当老师太威风了。

“以后一定也要跟先生一样。”他想的入迷，连放学了都不曾发觉，旁边的同学早已站起来，凳子翘起一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那个时候学生们不敢大声说话，碰到老师恭恭敬敬地问先生好。

后来他当了老师才发现，现在的学生跟当年的学生早就不一样了。

老王想教书，虽然他的父母告诉他当老师没出路，他的妻子也埋怨他薪水低，当初买房子的钱岳父岳母资助了不少。

于是王夫人给老王撂下话了，“儿子房子的首付你得想办法给我凑齐了，现在老师不都在补课吗？你平日里那么长的假期就闲着？放着自己亲生儿子不管，对别人家的孩子瞎操心？再这样下去咱们也甭过了。”

补课这事吧，老王不是没想过，也有不少家长来找他。可毕竟上面有规定，况且星期六学校已经组织集体学习了。好不容易放个星期天，他真要再提补课，别说学生抱怨连他也想睡个懒觉。

星期一的早晨，老王还在寻思着到底要不要办补习班。

上楼梯的时候，原本在他身后的学生看到他时，立马侧身去走东面的楼梯。

老王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升旗仪式开始的时候，他瞅了瞅自己班级的队伍。站得还算整齐，大多数人手上拿着课本，有些人小声的讲着话。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跟着唱国歌，一旁的同学便揶揄他们跑了调。

老王看着红旗，想说点什么，终究没张口。

算了，眼不见为净。

原来，他竟然也会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老王有些记不清了。

是那次他批评哭了柳依依上课讲话，结果背地里学生们都说他严厉变态后？或者是在考试的时候逮了几个拿手机作弊的学生抓住了在花坛边谈恋爱接吻的学生，可放学回家发现车胎被放气的时候？又莫不是前几天听到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好学生跟隔壁班同学讨论谁的班主任更凶？

说不上失望，反正这几年带下来的学生都这样。

“他们其实也不坏，他们还是孩子啊。”老王经常这么宽慰自己，很多老师都经历过，真要跟他们计较那真的显得他太小家子气了。

虽然他们平时会在私底下说他老土，会被他们用那些他并不懂的梗开玩笑，但至少他生气的时候他们也挺安静懂事的，被他批评过的学生也没谁来捅他个几十刀。

老王觉得吧，现在这群孩子太自我了。

把抽烟喝酒纹身当作帅气，把跟老师作对当作酷。传统美德当做笑柄，明明才十几岁的年龄就能高谈做人还是要恶毒一点，把什么事都归根到道德绑架，也不肯努力不欢喜了就说关你屁事却偏偏还想着人人为我。谈个恋爱叫喊着要生生世世要面对这世间艰难万险，而作为班主任的他就是他们追求自由的最大阻碍。

老王觉得很不对，可又说不清哪儿不对。学生太喜欢给老师贴上封建古板的标签了。只要他们说“有代沟”“老师你不懂，这是青春啊。”就足以把他噎得死死的。

可能他真的没他们懂得多，甚至没他们经历得多。也是对不起姓氏前面的那个老字，他苦笑了一声。

回到办公室里，他给自己接了杯热水，打算坐下批改作业。这才发现他的办公桌旁还站着位男子。

他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王老师你好，我是周鸿的爸爸。”中年男子赶紧做了自我介绍。

老王揉了揉额角，周鸿在班上成绩一般，偶尔会接老师几句话倒也算不得什么调皮的人物。他不明白周鸿的家长为什么来找他。

想归想，还是取出纸杯倒了水递给了周爸爸。

事实上周鸿的爸爸只是走过程般请王老师多多帮忙照顾孩子，又悄悄塞给他一个红包。

老王连连答应了会的会的，也没接红包还给了他，中年男子有些尴尬地夸着“周鸿真是遇到了个敬业的好老师。”

他虽然是笑着离开的，但老王知道，周鸿爸爸往后对他是有意见了。

这个红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收了，对不起他的职业，家长还会低看他；不收吧，家长又觉得丢脸，老师也不会认真辅导他的孩子。

他没办法顾及到每个学生，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最优秀与最可恶的人身上。至于那些中等的，他甚至是最后才记住他们名字的，他们没办法让人挑毛病，平庸且乖。

也是因为这样，老师往往落下个只重视成绩的坏名声啊。

“可能也是吧，毕竟我花了那么心血总想看到些成果的。”老王喝了一大口水。

这么多事凑在一起，任他多少年教学经验，他都有些心烦。

杯子里的水有点凉了。

上课之前，他想了想中午回去妻子的冷脸，还是决定说说补课的事，“反正自愿嘛，我也不强迫谁。”他一边整理教案一边在心里嘀咕。

这时年级主任走进来对他说，“集体学习要收费了。”

说是集体学习，不过是学校组织的周六补课。

老王愣了愣，回答了个“好。”离开了办公室。

他琢磨着，要不自己补课的事还是下次说吧，连着跟学校收费一起仿佛不大好。

把这收费的通知传下时，教室里满是抱怨。

大抵都是“明明是强制补课还收费。”“我不来了，可以不交钱吗？”

老王分明听的清楚却也装糊涂，拿着粉笔接着在黑板上写数学公式。

他还是不大会用新换的电子白板，每天都有在研究，可就是记不住那几个按键。幸好后面那块用来办板报的黑板还没换，他索性擦干净了上面的画，数学课上就让同学们都转个方向听讲。

老王还在午睡的时候，接到一个家长的电话。

大意是“我儿子不是自愿参加补习的，这钱我不交。”

老王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数学老师，语文的概括能力也还是挺不错的。

老王只得拿出那套官方说辞给家长做工作，没用也就算了，大不了给学校写份报告。

可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学校里了，后来的版本也就变成了“高中部王老师贪学生的钱，没有师德，上课还要收费。”

老王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后沉默了一个下午，确实，如果真的学校一分补课费不给他，他也不想星期六还得来教书，这不是他的工作时间啊。而这些补课费用平分到每个老师手里不过寥寥，一学期所得还比不上外面补习班的两节课。

用现在学生们最流行的话来说，“凭什么啊，你这是道德绑架。”

凭什么啊？凭你是老师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妻子终于忍不住跟他吵了一架。他才想起，原来还有补习班这么一件事。

但他多少有点担心，担心上次的流言会继续扩大。

恰恰这周学校要举办秋游，“下周说吧，这周别扫他们的兴。”

学生知道这个消息都挺开心，但说及费用家长总会有些不乐意，他们大多数认为老师一定在中间赚了差价。

可事实上这钱的的确确全都给了旅行社，就算存在私吞的情况，那也不管他们这些小老师的事啊。他们哪一次不是把钱凑齐交给主任，每次还得担惊受怕紧紧护着包，生怕被偷儿摸了去。

老王有些委屈不平，可他不能说。

老师和家长和学生之间都有一杆微妙的秤。

出发前，老王讲了很久的安全问题。转而又讲了会儿学习教育与人生大道理，他平常讲的也并不少。可他知道，没人愿意听。喏，已经有些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几天的阴雨连绵，难得秋游那日刚好放了晴。

车程不短，老王有些犯困。

到了景区，他让学生独自活动，自己也随便逛了逛。

在某个小亭子里，他看到自己的学生正在抽烟。

他有些气不过，说了那个男生几句，语气中带怒意，“烟头点着了火怎么办？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爸妈知道了怎么想？你对得起你身边的人吗……”老王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男生低着头，可从他不断在地上打转画圈圈的脚尖，老王可以看出他已经不耐烦了，搞不好心里还在暗暗骂自己管的多。

老王放男生走了，他也不想在今天坏了彼此的兴致。他从没收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点燃，不过是轻轻吸了一口，他就呛得不行。

他没告诉那个男孩，“如果今天抓到你抽烟的人不是我，你会被记过甚至可能被毁了前程。”

夹在他指间的香烟慢慢燃烧，烟灰一点点落下。老王伸出自己的左脚，用那只已经有些磨损的皮鞋踩灭了仅余的火光。

集合清人数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偏是才被他批评过的那个男生。

连他的好朋友给他打电话，都是关机状态。

老王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找的比任何人都卖力，午饭晚饭都不曾顾上。

临近傍晚，依旧没什么进展。

学生们都该回去了，他申请留下独自寻找。

第二天家长来闹，他们得知老王曾批评过自家孩子的时候闹的更凶了。

要求学校赔钱要去教育局讨说法，扬言要把老王告上法庭。

是啊，都怪学校。好好的在校学习搞什么秋游？都怪老师，我孩子抽个烟怎么了还要你来管？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全是你们的错。

校领导找到老王说，“王老师，这次你给学校带来的麻烦不小啊。”

不知道为什么，老王觉得喉咙有点痛，“这…这…”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一力承担的。”

当天下午，男生回了校。

只说心情不好随便走了走，没想到会这样。

学校为了保住名声，要老王给他道歉。

那是老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国旗下，当着全校的面检讨了自己。

这大概是，很难得一见的教师认错吧，毕竟他们在学生心目中是连上课写错题都会说“我这是在故意考你们”的人。

“这一次，下面的人国歌还会不会唱跑调？”老王想。

老王不想办什么补习班了，他递了辞呈。

他买了几两白酒，从冰箱里拿出几天前炸的花生米。

他其实也有努力过。

他一遍遍翻看过孩子们口中的“别人家的老师”他学着跟他们一样打扮自己不过是东施效颦换来的是孩子们戏弄的口哨声；他给他们减压，免去更改罚抄错题换来的是更烂的成绩单与更懒散的态度；他试着不再那么严厉，于是学生们敢跟他顶嘴。

他们要面子，却一次又一次拂了他的面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放宽点家长不满意，抓紧了学生讨厌他。出了事，家长和学生却会统一战线将枪口对准他。

纵然他说了那么多遍大道理，他也做不到呕心沥血无私奉献。他是人，也会寒心也会自私，然后才是老师。

他想当老师，可有些时候他又觉得这个职业束缚了他。

他知道，很多学生都不讨厌他。但这个年纪，与他亲密了会被人诟病“拍马屁”“就知道讨好老师”就连班级小秘密被老师知道了他们也会第一个怀疑和老师走的最近的人。

于是大家都学会了人云亦云，大家都站在老师的对立面好了。“实在不行当旁观者吧，我不替老师说话，同学也不会孤立我。”

这很酷，就像是向权威挑战。

他的学生送他礼物，考起好大学，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他是真的很开心。

可他不是书中人也不是新闻报道里的模范，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师，他没那么伟大。当所有欢乐被倾翻的时候他也想放弃了。

也许很多年后他们会明白他，可那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经很晚了。

一个男人，眼里好像有泪光。

“我不是因为觉得委屈才难过的，我只是觉得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这些跟一群孩子计较，为了自己的得失计较，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没有师德，真的不配当一个老师，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别人。”

几年后，

小孙子在饭桌上说：“爸爸，学校要交保险费。”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的老师就知道编这些费用来诓钱。”

老王放下了筷子，径直走回了卧室。

他不说话，只是很熟练地点燃了一根烟，烟头的灼热感越来越接近指间。

他不顾脚下是木质地板，扔下烟头，狠狠踩灭了仅余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