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霖,心干净,人就是干净的。身子,那都是外物。”姥姥抚着她的头发,用粗粝的手帮她擦一下泪。月亮透过窗棂,透进来一滩晶莹的光。
“姥姥,那我要不要跟他说啊?”
“你自己想不想说?”姥姥的手停下来。
“想,但不敢。”
“你怕说了,他会走?”
林霖点了点头,月光捕捉到了她脸上一条浅浅的泪痕。
“孩子,说,还是不说,你自己定,都行。你命里有的,就还是你的,你命里没有的,咱也不强留他。有没有他,你都是姥娘最好的妮儿。”姥姥把她抱紧了些,像看到了她小时候那稚嫩的模样。
姥姥真好,姥姥……林霖的泪,又无声地涌出来,经过她的下巴,顺着她微微敞开的领口,流下去。
“孩子,如果有两样干净的,一样是月亮,一样是你。”姥姥在那一刻像个行吟诗人,她轻轻拍打着林霖的手臂,有些东西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地蔓延开去。
慢慢的,林霖居然睡着了。
但姥姥没睡着。她的心像被一只老鼠的爪子挠呀挠,她的孩子受到了这么大的伤,在心里一搁就是7年。就算她命里有这么一劫,这是造了什么孽,也不至于遭这么大的罪啊!这孩子心思重,肯定心里憋屈、堵得慌。姥姥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但还是忍住了,孩子刚睡下。“还是俺上香去得不够勤,心不够诚”,姥姥想,“得多去,求菩萨保佑俺妮儿。”
林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被黑色的蛛网缠住了,嘴巴也被蛛丝封得严严实实。这时,于天阔跟几个同学走过来了,他们有说有笑,还有那个之前跟自己很要好的女同学,于天阔跟她最近,那个女同学挽起了于天阔的手臂,他们看起来很亲昵。林霖想喊,但喊不出来,只发出“呜呜”的声音。于天阔转头看看,旁边有一条小奶狗,于天阔笑了,抱起那个小奶狗,跟那些人一起走了。林霖奋起挣扎,但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惊动了蜘蛛精。她开始朝林霖奔来了!
林霖一下子惊醒了,心砰砰跳,还好,还好,只是个梦!窗外传来了鸡鸣。
“咋了妮儿?”
林霖以为自己吵醒了姥姥。“姥姥,没事,我做了个梦,你快睡吧!”
“孩子,噩梦都是反的。”“嗯嗯,姥姥,睡吧、睡吧!”
无论夜多么黑,梦多么乱,天该亮的,还是会亮的。
大嘴阔看着林霖有些红肿的眼,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太久没回老家了,跟姥姥聊天聊到深夜吧!大嘴阔从二姨家过来,一只手挎着个筐子,里面装着二姨蒸的大包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把鸡赶离菜园。小山村的空气格外清新,视野也很开阔。这让大嘴阔有了某种错觉,自己本来就是这里的,只是回家而已。
吃过早饭,姥姥让林霖和大嘴阔去赶集,买点啥。姥姥塞了两张50的钱给林霖,被林霖挡回去了。姥姥真是的,还拿自己当小孩呢!
他们走在高高低低的小路上,有一瞬大嘴阔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和女人。世界上唯一的女人却是不说话,她凝着眉,在乡间土路上,被土黄色和青绿色映照着,有一种别样的美。
他们路过了一个土地庙,门口有一棵很高大、很繁盛的树,绑着很多红线,不知是求什么的,不过无非是求姻缘、求健康、求升官发财那些吧!大嘴阔觉得,自己也想绑一根,虽然不知道有用没用,算是某种纪念吧!
这时,林霖开口了,“我有话跟你说。”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怎么了?”
“我……我们结婚吧!”
大嘴阔傻了,怎么还没求,就应验了呢?他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转了几圈,直到身体的眩晕比心里的眩晕还要厉害,才慢慢停下来。他抱着她,像抱着天上掉下来的大饼,久久不愿松开。
临走那一晚,月亮已经没有那么亮了。姥姥跟林霖讲了自己的故事。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邻村的一个后生,但他家里穷,他有两个哥哥,老爹又借了外债,穷得叮当响,他娘又是远近闻名的悍妇。自己爹娘死活不同意,不愿意自己闺女受穷受气。但自己就是白天黑夜地想他。
“后来呢?”林霖忍不住插嘴。
“后来有一天,我们约在后山,我们就那啥了。后来,他就走了,闯关东,他们一家后来陆陆续续都搬去了东北。”
“姥爷不知道?”
“我觉得他不知道,那时候兴洞房的时候垫一块白毛巾,我腿肚子上割了个小豁口,出了血,糊弄过去了。”
林霖沉默了许久,姥姥都已经有点困意了,她才冒出来一句,“姥娘,你怕不怕?”
“霖霖啊,你比姥娘强多咧,姥娘的心,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人走了,姥娘的心就灰了。跟你姥爷,也就是过个日子。你不一样,我看小于很好啊,他对你有情,你也对他有意。好日子在后头咧,咱往前看哇,往前看!”
“姥娘,我没跟他说,我不想说。”
“不想说就不说。”
“可是,这算不算欺骗?”林霖带着哭腔,像一个委屈、酸楚的小姑娘。
“谁也不能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你想好了就行。”
“姥娘……”
“现在什么年代了,再说也不是你的错。你是干净的,妮儿,你是干干净净的!别瞎想!别说他,就是王公贵族,你也配得上!”
林霖的眼泪又像趵突泉的泉水,汩汩地往上涌。
临走时,姥姥整了好多山货,还带了些新鲜的小米,大嘴阔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背囊里,鼓鼓的、像一个怀胎七八个月的孕妇。
“孩子,有空再家来啊……”姥姥一手拉着林霖,一手拉着大嘴阔,眼里尽是不舍。
结婚的时候,姥姥却没有来。
姥姥是突然脑溢血去世的,二姨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天了,人已经没了。姥姥倒在一个还没生火的炉子旁边,神情安详,世上的诸多烦恼牵挂,都和她无关了。
得知姥姥去世的时候,林霖正在和大嘴阔看电影。妈妈在电话里强忍着哭腔,“林霖,你姥娘没了。”林霖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电影院光线忽明忽暗,演员在卖力搞笑,旁边哄笑四起,林霖像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毛玻璃。大嘴阔也在笑,林霖升起一股愤怒,像狂风一样,在自己心里过境。林霖腾地一下站起来,径直往出口走去。黑暗中,“安全出口”闪着绿莹莹的光,像一团鬼火。大嘴阔拿起她的包,慌慌张张追出去。林霖正扶着墙上消防栓的盖子,哭成了秋天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
谁能想到呢,姥姥的祭日,比自己结婚的日子还要早。林霖裹着白色麻布的孝衣,和那个映进窗棂的晶莹透亮的大月亮从此别过。长大吧,长大吧!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向前吧!没有了依靠,那就长大吧!
婚,当然是要结的,即使没有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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