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北京】后来我们都拥有了新的，从来不曾淋湿过。

你一个人站在十八楼的窗台，看着北京的大雨滂沱，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想到古时候的女人，雨打梨花深闭门？

想到宋代的李清照，如入密境地痴问，海棠依旧？

想到张爱玲那句太过应景故而一遍遍被人追念的话——『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后半句不说也罢。

你知道，这样的时节说出来，始终有些残忍。

清晨八点时分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窗外大雨滂沱，像是梦境里的水，淌到了现实中。

梦里，大片大片的水朝我涌来，我心里想着退缩，退缩，但双脚不听使唤，只是往那漩涡处靠近，无限地靠近，直至灭顶。

记得梦里，我对着那个人期期艾艾地说，我们，遇见得太晚了。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口吻里有落寞，有造化弄人的凄凉——要是早些遇到就好了，我和他，或许喜结连理，儿女绕膝，我们会有好结果。

我强忍着那句话没说，感情里，哪里有什么对的时间对的地方，没能走到一起的，都属不够深爱。就算时光倒流，他不是眼前他，你也不是眼前你，你们照样擦肩，不会彼此吸引。

我是不是过分决绝了一点，抱歉。

我醒来，想起梦里那个人，仿佛看见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有点隔世的悬念。

我从来不害怕失去，我害怕的，是失去之后再也不能失而复得。

我凝望着窗外，有片刻的失神。伊莉雅在房间，百无聊赖地到处乱窜，像是被寂寞，啃啮得心力交瘁。

记得南方的梅雨季节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幅风雨如晦，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跋扈样子。

那时候年纪小，住的是老房子，青瓦屋檐上挂着银色水线，不断一滴一滴落下清凉水珠，溅在水坑里，惊起一滩破碎明光。

那时候心里什么也不要想。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雨停，多么奢侈而清淡的消遣方式，近乎于仙人的境界。

所以人们说，人生最高深的境界，最终的依归，其实是过尽千帆始到金的童真。

有时候从学校回家，看着路边浅浅的水渠，会痴痴地望出神，尤其是当遇到水里窝着小小漩涡的时候，那时节，整个人是被一种神秘的境界击中的意思，流连忘返。

于是手指触碰火焰般地，小心翼翼地将雨伞的伞尖往里试探，那时候的一切都是小的，那时候的雨伞和人是小的，房子是小的，鸡鸭鱼肉是小的，甚而天地都是小的，只有那漩涡是大的，是深沉的，邪恶的，因为它竟然可恶地将我的雨伞尽数吞没了。

我也不至于哭，只是看着空空的双手，看着依旧滚滚流淌的水渠，它吞没我的雨伞，竟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一切如常，好不气人，我站在岸边，心里失落，以及忐忑，回去又有一顿好骂，实在是寻不到撒谎的借口了。

你信不信，那时节，居然还有几分好奇。好奇那雨伞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如此不声不响得彻底。

回去的路上，一步一步都走得惶惑。

一股无形的吞没的力量在这世间存在着，而人是脆弱和无助的。

原来失去是这样叫人难过的事情，因为年少轻狂，所以念念不忘。

后来我在不同的城市，掉过一把又一把雨伞，在公交车上，书店，或者咖啡厅，但只有少年时那一把，我记忆至今。

并非因为它好看，或者昂贵，也不是因为它是谁人赠我的礼物，只是因为它的失去，有点无辜的意味。

如果不是我故意试探，如果我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冷眼旁观地走开，毫不留恋，毫不徘徊，结局会不一样。

直到后来我才恍然领悟，我骨子里那种飞蛾扑火，对危险迷恋渴望的孤勇和秉性，也许从生命的最初，就已经埋下伏笔。

所以我常常情不自禁去考验一个人的真心。虽然我懂得，没有人经得起推敲。但是我依然一意孤行地，希望遇到一颗经得起千锤百炼的真心。

许多人，在这种试炼里，化成了灰烬。

那时候我以为，这种失去，这种因为无法承担失去随之而来的忧愁和寂寞是会随光阴而消逝的，却谁知，原来它会一生一世，永久跟随。

像法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里昂那简单的一个英语单词——『Always』，如此果决而深刻，像一剑封喉。

但是成长究竟会带来不同，天是旧时天，地也不曾塌陷，行走在此间的人，已经沧海桑田。

许多年后，身边一件一件的东西失去，一个一个的人失去，却再也没有那种忐忑，也没有那种惊惶。

也许是因为，一件一件新的东西，一个一个新的人的出现作为补偿。

也许是因为，成年人的感情，讲求一个含蓄与克制，因为难得遇到一个能够分担的人，为了避免撞南墙的失望，或者隔岸观火，甚至雪上加霜，苦涩自知好了。

还因为，现代人越来越懂得体谅，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迷津暗渡，都有各自要担待的风雨飘摇，魑魅魍魉，哪里抽得出空来照应你的悲欢离合，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所以不必追问，不必深究，所以不声不响。

静静期盼每一个人，守候到自己的雨过天晴。

也开始慢慢体会到，许多失去，其实就是这样，一去不回头，四季无音讯，像那把遗落在童年雨季里的伞。

如今想起来，也只是静静悄悄地独自苍凉而已，一如我听到身边人，相聚分离，匆匆忙忙的消息时候，内心的情绪。

她说，我没有遗憾，曾经深爱过。我说我知道，这样想就好。

她还说，也许日后有缘，也许会有更好，且看吧，眼下还有很多事，慢慢做就好。

我没有多少安慰，不是感情淡薄，而是心知，此时此刻的沉默，无声胜有声。

现代人变得多么通达而明快，这是社会的一大进步。

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泪眼朦胧，但是每一个天明依然清清爽爽，微笑着走进人海之中。

我们都做得到。

那把雨伞失落了，就让它失落好了。后来我们都拥有了新的，从来不曾淋湿过。

坐在黄色台灯后的他打乱了我的思绪，笑着感叹，这样多雨的北京，真是稀罕。

我笑着说，或许是因为我来的缘故。

他不语，只是静静笑着。

我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哪里会有这样的轻狂。他也不至于当真。

我也自得其乐地微微笑了。

因为我记得，曾经有人说过，我笑起来的样子，像是能够融化，一整个世界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