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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百草园

我的百草园

作者: 山东宇哥 | 来源:发表于2022-12-11 23:2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住东北松嫩平原上的,谁家没有个篱笆墙围起来的菜园子呢。或是在房前或是在屋后,或是房前屋后都有。你家的房子可以不大,也可以不豪华的,但是菜园子是绝不能荒芜、也不可以将就的。房子小或者破败,那是穷的结果。穷并不被人笑话,生产队管理,大家都一样。但是自家的菜园子如果荒芜就不一样了,那无关穷,而关乎懒。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乃至更久的父辈们,都推崇勤快这一美德,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于是家家户户比赛似的把自己的家菜园经营得丰富而缤纷。

    我家屋后是村里的路,菜园子只有屋前那一处。园子也不是很大,却承载着我童年太多的快乐。我现在常常想,如果自小生在城里,住着巴掌大的房子,出门只能看见街道和行人,那每一年的春天将看不见父亲和母亲修补篱笆墙的忙碌,夏天闻不到蔬菜和泥土的芳香,秋天也吃不到从树下直接摘的果子,同时也就没有鸡飞狗跳的热闹,当然也没有捧着一只通透的白瓷碗挨家挨户送樱桃的幸福,更听不到父亲在月夜下对着满世界清凉,吹他心爱的洞箫了。如果是这样,那我童年的记忆一定是灰白没有色彩的,快乐也就减半了吧。

    上学后读过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觉得鲁迅先生的百草园与我小时候的菜园子并无二至。他遗落在百草园的快乐,却也不见得有我在菜园子里的多。碧绿的菜畦几乎是一样的,至于石井栏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家的菜园子里倒是有一个压管井,和两个大的粗瓷水缸。这两样,鲁迅的百草园是没有的。压管井压出来的都是地下水,把粗瓷水缸盛满。困着,温了之后拿来浇菜。夏天很热的午后,我却经常脱光衣服跳进水缸洗澡,一两个小时地在里面玩。水太满了,被我扑腾得到处都是。最后总是父母强行把我从水里拎出来,从开着的窗户仍到炕上,任凭湿漉漉的我光溜溜地躺着。父亲把剩下的水浇在院子里,给热得蔫头蔫脑的鸡鸭鹅狗们降温。母亲给粗瓷缸压满水,摘一两个黄瓜柿子什么的泡进水缸里,镇得冰凉了捞出来给我吃。父母近乎纵容的爱,让我的童年快乐得如同杨花柳絮一般漫无涯际。

    鲁迅先生把他的百草园写进书里,我的百草园却不能。村子里没有出现过鲁迅这样的文学家,识文断字的也不多,隐藏在菜园子里的美好,只能寂寞着,并且将永久地寂寞着了。


    02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我却是生在农村的。一九五八年,父亲响应号召,一心想到广阔天地去,于是携着刚刚新婚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风尘仆仆来到农村。在通肯河滋润的那方土地上,一奋斗就是十几年,直到我五岁的时候才卖了房子返回城里。他的这一段经历,给了我童年无穷的快乐,以至于以后很多年叠加起来的也没有那五年多。那快乐就藏在房前的菜园子里。

    土坯房前,篱笆墙内,就是菜园子。太阳东升、夕阳西下,菜园子在岁月流转中交替着四季。我有时候想,多少年都改变不了的直爽性格,是不是源于一马平川的地域,多少事儿也不能扭转的做人理念,是不是来自四季分明的东北。黑即黑白即白、爱就爱恨就恨也许于己很少利益,但是心底的澄澈却也是一笔难得的财富。仅仅这一点,我也应该感谢生养我的那一片平原。它让我以后的人生活得很像自己。

    春天,是修整菜园子、播种撒籽的季节。生产队里有统一的劳动,翻修篱笆墙只能起早贪晚。和泥抹墙、在泥墙上插高粱秸秆,再把高粱秸秆用草绳挽个花扣绑紧固定住,这样篱笆墙就弄好了,这个工作大抵需要五六天时间吧。我常常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父母边干活边与邻居闲话,于是爬起来隔着窗户望出去。天光还未大亮,远处地平线隐隐有芒要破土而出,旷野里的草色似有若无,燕子成双结对衔着春泥往来河边和屋檐下。我爬起来打开猪圈、鸡舍和鸭笼的门,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院子里一下热闹了。

    篱笆墙修缮好之后,接下来的工作是翻土、起垄和撒种了。撒种之前,哪里种黄瓜,哪里播辣椒,哪里栽茄子,都是早就规划好了的。刨坑、撒子、培土、浇水是一整套程序,这些活都是父母用一早一晚的间隙来做。种子落地之后,如果三五天没有下雨,就需要人工浇水,人工浇水的工作就落到大哥和二哥的头上。大哥和二哥浇水的时候,我常常拿着葫芦瓢,舀一大瓢水奋力扬到天上去,然后看着纷纷洒落的水珠,对大哥和二哥喊,普降甘霖了、普降甘霖了。很多次,甘霖落到我自己头上,让我秒变落汤鸡。二哥在旁边笑话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大哥则把我抱回屋,找出衣服帮我换上,湿衣服就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如此反复,这种事每年都要发生几次,直到我们搬家离开。几年前回老家与大哥二哥谈起这件事,他们都说不记得了,并说我们的老屋卖掉之后,被重建了一次,如今农村改造,老屋的位置改成了路,园子早就没有了。

    夏天是个热闹的季节。不用说紫色的茄子、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辣椒,也不用说沿着玉米和葵花的秸秆一直向上爬的黄瓜、满地伸着触角的南瓜;也不用说母亲特意留在篱笆边的黑黝黝,成熟后掉满垄沟的菇娘;还不用篱笆墙边上一直盛开的扑腾高,爬山虎,姜不辣、红黄蓝的月季,还有点缀在辣椒和黄瓜地里火红的灯笼花;单是那一株樱桃两株杏和三株黄太平留在我舌尖上酸酸甜甜的回味,就能让阳光照尽童年的每个角落,并在哪里开满鲜花,芬芳馥郁我经年以后的生命。

    五六月份在松嫩平原依然青黄不接,樱桃便是在这个季节里成熟。熟透的樱桃红亮亮地挂在树枝上,像一个个小灯笼,煞是好看。至今我依然记得一个场景:父母站在树下摘樱桃,哥哥捧着陶瓷盆在旁边接着。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把盆里的樱桃收进白瓷碗,装满一碗送走一碗。从左邻右舍到前屋后院,再到远一点的人家,一家一碗,全村人都得送到。

    常常是满满碗送出去,又满满碗端回来。送出去的是樱桃,端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也许一个馒头,也许一碗菜粥,也许一个好看的铃铛,也许一个玻璃球。乡亲们以他们的淳朴回馈我父母的慷慨,一碗樱桃的情谊持续很多年。随父母回城里之后,依然住平房,菜园子也有,只是不种果树,樱桃成熟的季节,我便非常想念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农村。

    六月份以后,黄瓜柿子辣椒都开始结果了,比赛似的长大。好像四岁左右吧,我病了,躺在炕上蔫蔫的。窗户开着,黄瓜的清香从园子里飘进来,说不出地好闻。母亲问我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就说想吃黄瓜。母亲犹豫了一下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嫩绿的小黄瓜。黄瓜才刚刚开始长,太嫩也太小了。想来母亲应该不舍得摘的,但是为了馋嘴的女儿,只能牺牲了幼小的黄瓜了。我不舍得吃太快,用牙齿一点一点啃。说来也奇怪,吃完一根小黄瓜的那天下午,我的病就好了。后来母亲总说我得的是馋病,取笑我好几年。

    中国地大物博,大江南北黄河内外,黄瓜的种植却是不分地域的。有生之年我也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各种土壤里长出来的黄瓜,但是小时候菜园子里黄瓜的味道,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放眼望出去,玉米、大豆、高粱、谷子和小麦,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是壮观,书本上把生长在同一处的大片庄稼为青纱帐。在两大片青纱帐中间,偶尔会藏着一小片低矮的所在,那就是西瓜地了。入秋时节,空气里都是瓜的清香。随着瓜香四溢,蒲草苫就的窝棚也不知什么时候伫立在田地里了。有月亮的夜晚,庄稼和瓜窝棚都在月色里朦胧着,蝈蝈和蛐蛐鸣叫出一份恬静,拉着大车的马踏远处回来,车老板的鞭哨声脆生生地甩进无边的梦里,是安然的夜晚。入梦的还有偶尔从枝头落地的甜杏和黄太平,还有满园的花香。

    菜园子最多的是蔬菜,最美的应该是鲜花。每年春天播种的时候,母亲总能变戏法似的变出大大小小的纸包,纸包里是花的种子。她在杏树和樱桃树之间搂沟撒籽,种上鲜花。一排喇叭花,一排九月菊,一排蒲腾高,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足有七八种之多。那些花春夏秋能开三季,它们不争奇也不斗艳,各自美丽着。

    父亲是有才情的,他会写好看的毛笔字,也会吹洞箫。父亲背对着夕阳或者沐浴着月光吹箫时候,母亲就会采下一捧最艳的花瓣捣碎。抱我在父亲旁边坐下,把捣碎的鲜花仔仔细细敷在我的指甲上,敷好后用布条包好缠紧,并叮嘱我不能碰坏了,她说明天我就能变成新娘子了。

    那一晚我总是不肯睡,一定等着看自己变成新娘子的样子。但是我总是没有坚持住,最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十个手指甲都鲜亮的红色。我美坏了,东家西家地去显摆。亲戚们都劝母亲不要太惯我,说容易惯坏。我就生气,不理他们。涂个红指甲而已,怎么就把我惯坏了。长大后,我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辛苦,也承认她的确是惯着我的了。早出晚归干农活已经很累了,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伺候猪狗鸡鸭。母亲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忙得几乎没空喘气,累得闭眼就能睡着,但她还是拿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打扮我,这做法不是疯了又是什么?唉,丫头片子而已,何必这么惯着。但我终究没有被惯坏,因为我五岁之后母亲再也没有给我染过指甲。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在农村的最后一年,他终于住进了医院。母亲留在医院伺候父亲,家里只有大哥二哥和我。她自是不放心,接姥爷来照看。姥爷是很好的庄稼把式,他几乎整天都在菜园子里,间苗、浇水,施肥,不住下,把菜园子拾掇得齐齐整整的。只是他却不认识鲜花,把刚刚出苗的花秧当作杂草都给铲掉了,在原来的地方种上了水萝卜。那一年的水萝卜丰收,但是园子里却再也没有开出红黄粉紫的花来。

    后来我们回城了,几年后父亲去世,母亲再也没有心情种植鲜花了。


    03

    留在菜园子的快乐不止这些,只是那时候毕竟年纪太小,很难提取清晰的影像,只有模糊的的记忆,快乐就在那些记忆里游走,偶尔也有某些片段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下子就立体而鲜活了。比如在园子角落里发现一株黑黝黝,然后薅着蓬蓬的秧,弯腰撅腚吃得满脸满嘴的黑;比如蹲在菇娘地里一颗一颗捡拾掉落的菇娘,装口袋里,坐在果树下吃到撑;再比如和哥哥一起拢一堆柴点燃,把玉米带皮丢进去烧熟了吃;再比如冬天的时候,园子里的蔬菜花果都破败了,这时候也就不心疼,把鸡鸭鹅狗圈进去,任它们吃喝,也任它们打闹。鸡叨鸭,鹅拧猪,狗咬猫,鸡飞狗跳,我却看得开心,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月亮东升。

    往事如烟,终究远去了。不过土坯房、篱笆墙、菜园子的记忆一直还在。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快乐,充盈了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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