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云压过来,气压低到让人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天空的阴霾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散去,仿佛暗示着云层上方酝酿着的一场暴乱。一只蜘蛛在角落里默默等待着,虫子越飞越低了,他想,也许总有不开眼的虫子会撞上来,最好是一只小飞虫,够吃就好,不然如果是只大蜻蜓,可能会撞坏他精心编制的网。
一群穿着白大衣的人,坐在一个硕大的报告厅当中,一时间雅雀无声。穹顶没有吊顶的大灯,但是主席台上的灯光却亮得刺眼。主席台上的人不停地念着什么。
“声音大一点!你是念给自己听还是大家听呢?”底下一个中年人不耐烦地用话筒嚷嚷了一句。
“患者叶伟成,男性57岁,主因体检发现肺癌收入我科,既往高血压病,控制尚可,CT提示右肺下叶病变……”台上的牧野提高了分贝,卖力地念着。
牧野自从懂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台上结巴起来。他曾经主持过,演讲过,但是从来没有站在一个这样的立场被虽有人指摘过。下面坐着的都是院长副院长,还有所有大外科的主任们,所以简单说,他今天必定没有办法幸免,只希望死得不那么难看。
他突然理解了那些红色的年代的故事,毕竟说自己正在被批斗也毫不为过。就差胸前挂个牌子写着“肇事者”了。
“患者在2017-7-10日在手术室全麻下行右肺下叶切除术,切除右肺下叶后,因病变侵犯上腔静脉,所以我们又做了上腔静脉切除,人造血管置换手术,术中因血压高,修补时出现血管撕裂,出血量较多,共约一万毫升。”
底下的人纷纷吸了口凉气,他们都是知道之前这个事件的,手术室那一周的手术几乎全部停掉了,因为这个血用掉了上海市血站大量的库存,导致未来一段时间的指标不够用了。
一万毫升,相当于几乎把人体的血液彻底换了两遍。
“之后患者因病情需要转入ICU(重症监护室)进一步治疗,我们积极联系了相关内科进行会诊。但患者随后继发肺部感染,感染细菌为耐药型金黄色葡萄球菌,用多种抗生素都无效,患者随后出现呼吸衰竭,在术后的第10天,2017-7-20日家属放弃有创抢救,宣布临床死亡。”
“你先等等。”一个后眼角向上翘的中年人站起来转身说道。这是心外科的主任信天城,也刚刚上任大外科主任的职位。
“孙院长,我记得咱们大外科死亡及重大合并症讨论,一个月就一次,咱们要讨论的应该是问题的痛点,以及我们来反思工作当中做的不足,所以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让主管的大夫再把到底自己哪里做的不足,甚至说是失误说一说!”信天城每次在这种死亡讨论的场合,都经常像一只疯狗一样到处乱咬,谁都不放过。
“但是出血这种事情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这个也避免不了,我们还是看看刘主任科室进行文献学习的部分吧,看看国外类似的出血情况怎么处理的。”ICU的杨国旗站起来说了一下,示意了一下牧野继续。杨国旗是刘国贤、孙建业的同班同学,都算是这家医院的元老级专家。他发际线几乎退到了头顶上,嘴唇非常厚重,虽然同学们经常嘲笑他的长相,但不得不说他的抢救经验是最令同学们钦佩的。
“嗯,出血确实是很难避免的。”刘国贤坐在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对着话筒说。
“那我就要请问一下刘主任了,”信天城眼光多了一丝狠劲,“那手术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不管谁做的,出血都是正常的……”刘国贤无奈地回答着。
“我就问是不是你做的?如果是的话,理论上不会有这么大的出血量。”信天城不依不饶。
现场突然陷入了沉默。牧野在台上,似乎觉得这一切已经和自己没关系了。他心里甚至多了一丝期待,如果他们自己掐起来,似乎就不会太为难自己了。
“信主任你先别着急,大家也是在说问题,”坐在一边的白白胖胖的医生发言了,说话的正是副院长丁仪,“其实我是外行啊,毕竟是内科大夫,我今天其实是来学习的,毕竟外科还确实是风险比较高的,是吧,呵呵,真是。信主任说的对,我们就是需要去犀利地剖析问题,不要留什么情面,但是咱们也得客观一些,出血这个事不管哪个科哪个人都有可能出现,你看我们科做个起搏器也可能出并发症嘛不是,咱们就事论事地说,是吧信主任。我不多说了,一会听听孙院长的吧。”然后点了点头,假装接了个电话,向外走去。
“丁院长今天百忙之中参加我们外科的讨论,真是帮助很大,那牧野你再介绍下吧,你们认为最有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信天城大外科主任的位置,也是丁仪力排众议,非常强硬地提拔的,他非常礼貌地目送走了丁院长,继续主持着会议。
“有一个问题,各位老师,在我后面查阅的时候,我发现,我原先问诊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血压的问题,但患者从来也没有过血压控制不好的时候,我甚至让病人测了很多次血压,并且都记录在病历里了,但后面我发现,病历被人篡改过,那些血压都不是真的……”
这个时候,孙建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盯着台上硕大屏幕上的幻灯片,面色凝重,似乎在想着什么。
牧野正要继续说话,刘国贤打开了话筒。
“这些系统都是有监控的,这点牧野我也帮不了你,但是我觉得错不止在你,也在我。在开始的时候也是我考虑不周全,没有亲自去过问患者这个问题,血压过高可能是导致出血最大的原因,也导致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其他问题,乃至死亡,所以未来在手术患者选择的把握上,我觉得我还应该更加亲力亲为一些。”
牧野内心愤怒到了几点,他看着刘国贤,眼神中全是问询。为什么,他自己的导师,也是自己一直爱戴的师父,会在这件事情上毫不留情地把他卖了?他记得,曾经在得知刘国贤和自己的同学梅艾有染之后,他也曾经那样努力地帮着刘主任澄清,但现在他却反过来拿自己当替罪羊?他轻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嘲笑着自己的年轻和无知。毕竟在利益和前途面前,人情对这些人来说,是再脆弱不过的东西了。
“那麻醉科吴主任来了么,你怎么看?刘主任觉得是麻醉的时候血压不稳导致的。”信主任非常恶毒地把皮球加了个旋转就踢给了别人。
一个头发花白,文质彬彬的老大夫站起来,这是麻醉科的主任吴一凡,已经几乎到了退休的年纪,穿着休闲款的格子衬衫,说道:“血压确实波动比较大,不过也没有办法,肾上腺长的这个东西,从现在的结果上看,应该是一个嗜铬细胞瘤,大家也知道,这种瘤子会突然一下子分泌大量的肾上腺素,导致病人的血压上升得非常厉害,而且很难控制。我们也第一时间采取了降压措施,但怎么都控制不住。在这点上我们麻醉科也是有责任的,以后在术前评估的环节我们还是要再小心一些。”
杨国旗赶紧抢过话筒,他突然觉得,他再晚说一步,可能就会成为别人编织的蜘蛛网上的肉,当他被指责之后,再想解释就难了,毕竟病人10天的治疗都发生在ICU,成为众矢之的是非常有可能的。
“我说两句,这个病人来到我们ICU的时候,血压心率都非常的不平稳,包括我在内,我们几个大夫几天几夜就这么轮班看着这个病人,说实话真是操碎了心。但是经过两天的支持治疗,患者的心率血压能够平稳了,说明我们扩容,输血,营养这些治疗还是比较到位的。我觉得手术出血很正常,但我觉得如果在术中,心外科可以及时进行体外循环,能够直接有效地控制出血。”
“我们体外循环是需要设备的,当时设备正在检修,提前也没有预约,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这个在外面没法说,但是咱们关起门来,确实是有这么个问题。如果碰到大手术,或者可能出现大出血,我建议必须提前一天和我们科提出书面的会诊申请。”信天城站起来立刻回击道。他没想到一个ICU主任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于是顺着就继续反击过去。
“那您的意思是,在ICU出现的肺部感染不需要解释一下了是么?ICU的管理是至关重要的,不是出了问题往外科身上推就行的。”
“我哪里推了,感染这个隔一段时间就会闹一次,我觉得如果您科里那个病人不非要住在这个病人旁边,也不会把细菌带过来吧。”杨国旗一点也不退缩。
“我们那个病人是被这个病人传染的!当时的隔离措施做的就不对!”信天城拍了下桌子。
“好了。”坐在最中间的孙建业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很慢,很低沉,但是又极其有分量。
“这个死亡讨论需要好好开一下,给家属也有个交代。现在楼上ICU还有个比较重的耐药菌感染的病人,这段时间我们别的科室没特殊情况就不要让病人去ICU了。出血的问题,不止老刘会出,我也会出,信大夫,你做手术不出血吗?”
“出,出的孙院长。”信天城点着头低声说着,假装认怂的样子。但是低头的刹那嘴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心里想着,这个院长,也坐不了多久了吧。
“但是信主任说的很对,咱们就是要说问题,不说问题,怎么进步。哪怕大家互相指责也没关系,就是要开诚布公。家属那边怎么样?”孙院长继续用平稳的语速说着。
“家属那边现在看还行,能够接受,也是托人介绍过来找我的,我这边能解决,孙院长。”刘国贤低声回答着,然而他内心又想起那个妖艳的让人猜不透的女人,是她的学生,但是却有着远超那个年纪的城府。
信天城似乎抓到了一丝丝猎物的味道:“没错,这个病人不是你那个毕业之后辞职区公司的女学生的老公么,那肯定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是吧刘主任。所以我突然想问,你不会因为是这层关系,所以故意手抖了吧?”说着便怪笑着看着刘国贤。
台下开始出现了议论的声音。
刘国贤脸色煞青着,可以见到胸廓起伏的程度明显加大了很多,然而没有说话,低着头,也不看向信天城的方向。
“你在说什么?”杨国旗腾地站了起来,“叶伟成公司的药你们科前一阵子突然不用了,他在护士站和你大吵了一架,你当我不知道吗?所以你才故意不帮着做体外循环吧?”
突然一声巨响。坐在最中央的人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我说了,任何和疾病治疗相关的事情,不用留情面,但是任何说其他事情的,别怪我不留情面。”孙建业厉声说道,他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他坐在最前面,但是也左右向后摆了下头。似乎像一只老虎在低吼着。
信天城不说话了,杨国旗也坐下交插着双手放在胸前,大气喘着紧。
牧野在台上看着下面,从这些人的对话中,他似乎找到了一丝新的希望。这一切是否真的像那个蹊跷地被篡改的病历一样,是有人刻意所为呢?
“如果这些人,真的干了医生不该做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他们。”牧野心里暗自道。
刘国贤缓缓地站起身,非常平和地说道:“孙院长,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这个病人家属的事情,院里请放心。”
孙建业没有回头,轻轻点了下头。
“那牧野你回头好好写个检查吧,我们今天开会前大外科也决定了,你先停职半年,去急诊那边先休息休息,年轻人,还是要把基本的临床知识培养好,这次对你也是个打击,但也是个锻炼的机会。”
底下突然出现了一片惊讶的声音。
牧野垂下了眼皮。
牧野不服。他每天都几乎是第一个来到病房,而且经常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每一个患者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过问,并且努力地对任何一个身边的人好。他用最大的善意去理解他的导师,但是最后就换来了自己被放逐,然后被身边不如自己的人一一超过?
他甚至想大声喊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后甩手离去,但好在他是冷静的,他点了点头。
但他内心坚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一瞬间想过把刘国贤和梅艾的事情公之于众来报复。但毕竟梅艾也是她很好的朋友,有些事情刘国贤会做,他牧野可不会做。但他至少要查明病历篡改的问题,还自己一个清白。就算离开,也不能做一个逃兵。
“那孙院长,我今天就到这?好,散会!”信天城恶狠狠地白了一下杨国旗,杨国旗抖着腿,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也是气得脖子上的动脉都剧烈地跳动着。
一公里之外,蜘蛛放弃了这张网,找个洞钻了进去,天空似乎突然破开了个大洞,大雨哗哗地浇了下来。洞中的蜘蛛安静地望着外面,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能被雨水打湿,这似乎是刻在它生命当中的一个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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