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畏 ——记我的党员父亲

风雪不畏 ——记我的党员父亲

　　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紫砂陶的世界里,蜀北龙窑的烈焰映照着每一个黑夜和白日,门前蠡河上运陶的船只来来往往,随处可见居家门院垒墙的掇罐陶片。父亲就在这样一个陶泥满目的世界里长大。他从小就为做壶的母亲当下手,父亲亦曾说过紫砂成就了他的人生,伴随着他的青葱少年到至今。而这时代日新月异才是推动、成就他陶艺生涯的原动力。

　　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亲总是起早摸黑,母亲包揽家里一切家务,卖豆腐花,还要下田,父亲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一刻不歇,白天默默无闻地在厂里搞创作设计,回到家里还要帮衬我母亲做些事情——磨豆、点花、做豆腐花。他要比一般的人付出更多努力——在当时的环境下,抚养三个孩子本身负担就很重。由于历史的原因,父亲的人生似乎总是在逆境里,他紧锁的眉头似乎总被阴云笼罩,很少有阳光明媚的神采。

　　那时年幼的我只要每天吃饱肚子就嘻嘻哈哈快乐一天了,根本不会想到当时父亲如此艰难。父亲起早买好菜,一到家我们几个只要一闻到父亲口袋里飘出的麻糕味立马就醒。当他送我们上幼儿园时,一手拿着热水瓶,另一手牵着孩子,关键脖子上还骑着一个。每逢家中踏咸菜,我因可以坐在父亲脖子上,感到特别得意。父亲往咸菜缸里踩一下我就咯咯直笑,姐姐和妹妹围着咸菜缸转,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时的我们不懂生活的苦,现在想来,那个年代里,瘦小的父亲分量不够,必须加上三个孩子中最胖的我骑在他脖子上加足分量踩咸菜,才可以让咸菜得到充分的挤压,这样的画面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如果我当时能够理解父亲所背负的生活压力,就笑不出来了吧。

　　父亲最早既做花货茶壶,也做光货茶壶。后来工厂因为生产情况和实际的市场需要,父亲的班组集体转向花盆的生产,于是他从做壶转变为做花盆和花瓶,这样的经历让他在不同的紫砂工种上有所涉猎,使他成为紫砂行业中能够熟悉并掌握多种工艺门类的多面手。

　　对待紫砂厂的工作父亲总是全力以赴地投入,经常熬夜。别人笑他“痴老”,做这么晚干什么,又没奖金。而父亲说,“人要勤奋,特别是我们做工艺的人,不勤奋没法生存,也无法取得成果。”业精于勤荒于嬉。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没有什么人在个人利益上斤斤计较、讲究要回报。大多数人只想着把工作做好,生产上冲在前头,能超额完成任务,晚上回去再搞自己的创新作品。勤奋不怕苦在这里就变成了一种积累,一种得到。

　　在1975至1980年间,父亲在完成厂里任务的同时,有了自主创新的意识,他的个人创作道路进入了快车道,他把对生活的感受和工作中的经验糅会到作品的创作中,在制作上也充分发挥了他的所学所长,得心应手,效率很高。他在工作上敢于挑重担、善于攻克技术难关,八十年代初,父亲踏实肯干,技术能力高,凭借自己的力量为紫砂厂解决很多技术问题,他翻遍一切有关的书籍资料,为突击任务干通宵,为企业创造效益,一年增创二十多万,那时的父亲的工作状态就像打了鸡血,充满斗志。

　　粉碎四人帮后,举办的全国工艺美展其他紫砂艺人几乎都有机会参加,而父亲即便有好几件作品参展,却也得不到机会参观学习,再一次因为同样的“历史原因”,不能成行。虽然心中难免有点委屈,但并没有影响他的斗志,在别人去参展期间,父亲做好自我调整,自告奋勇地完成了别人要去北京没有完成的工作指标,并在期间潜心画图纸、出新样,等同事们参观学习的十一天结束,一件惊世之作《百寿瓶》也在父亲手中诞生了。正是压力产生的动力,驱使着父亲加倍完成任务,旁人无不为父亲这件精彩的作品而惊叹,但鲜为人知的是,父亲一年四季的背心里总是汗水淋漓。只有我们家里的人才知道,他称得上是真正的“拼命三郎”。

　　1983年,父亲主动要求入党。其间有人嘲笑他,这种人还想入党,简直痴心妄想。但父亲并没有因此灰心气馁,每日都写思想汇报,1984年正式申请入党,从此自觉接受党组织考验。他身体力行,抱着正确的工作态度观与做人的标准,贯彻党的宗旨和核心价值观,一心想着多做工作,不怕吃苦。他的名言是,少说话多干活。1986年上半年,本来轮到父亲去香港参加展览,但又是那个“家庭成份”,最终让他没能去成。每每与机会擦肩而过,他总是能在短暂的失望中迅速振作起来,因为他相信党,相信组织。这种信念一直在支撑着他。紫砂的造型有曲有直,由点、线、面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壶,人也如此,命运赐予他的困苦,何尝不是磨炼?酸甜苦辣都尝过,才是完整的人生。终于,这一天来到了, 1986年8月28日,父亲光荣入党。他说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日子。我曾问过父亲,《百寿瓶》获国际金奖与您加入中国共产党相比,哪件事更让您激动?他回答:“《百寿瓶》获奖固然可喜,但那只是做了一件对紫砂厂有交待的事。而入党,这是他一生中的转折点,也是他一生中感到最激动的事;这更是对他曾受过的质疑最有力的雄辩!事实证明,党是英明的,她不会亏待一个真心拥戴组织、用生命和汗水去追求理想的同志。从此,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走路脚下生风,干活更是夜以继日。 在他看来,一个党员,就应该是这样的状态。

　　1987年3月,为配合在香港举办的宜兴紫砂名人名作展,需要制作一项大件作品,父亲斟酌再三,在完成中南海紫光阁《十六竹特大千筒》的基础上,制作出一件《特大高风亮节壶》,此壶以竹为题材,方器与筋纹器结合,整体洋溢着劲节有力的气韵,端庄别致,有着托物抒怀的情趣。当时的中央工艺美院教授杨永善说,“历史上以竹子为题材的器物很多,但这种十六竹片组合、四方壶身融为一体的造型,还是新颖独特的。从生活中来,到艺术中去,是艺术创新者一条不可或缺的经验……”海峡两岸同根生,如竹根遒劲盘扎,牢不可摧,《特大高风亮节壶》寓意如此美好,在海峡两岸引起很大的共鸣,因为实现祖国的完全统一是海峡两岸人民的共同愿望。在香港的这次展览中,《特大高风亮节壶》获得了二十四人竞购,最终以八万八千八百元成交,这在当时,已是很可观的数字。

　　1987年年底,省有关部门委托宜兴紫砂厂制作一件有意义的紫砂作品,馈赠中央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因其为江苏书写了大量珍贵的党史材料,并悉数退还稿费。因此省里决定用江南的一把紫砂土来表达对他的爱戴感激之情。这项任务落到我父亲身上,他立马在《特大高风亮节壶》基础上创制出精心浓缩的一壶两杯——《高风亮节套组》,父亲不善言辞,但却用紫砂独特的语言阐述了高风亮节的精神。这件作品用有形的自然美态表现无限的生命之源,将紫砂特有的材质美与造型美、个性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统一中有变化。紫砂艺术不是舞台表演艺术,而是生活实用艺术。壶如其人,父亲对它注入了情感,并把自己的内在气质与韧劲,表现在竹子造型上。父亲一生爱竹,竹的清峻高洁、灵虚劲节,是他一生为人与奋斗的象征。在遇到困难挫折时,正是需要“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而在事业的逆境中,永远怀抱不屈不折的气节,坚守勤勉的根基,才能在春天到来之时厚积薄发。

　　父亲对传统经典紫砂造型持衡如一地坚守、汲取时代变化的新的艺术观念。《高风亮节壶》 所体现的,是一种地道的中国文化精神,也是中国人的风骨象征。所以此壶先后在1989年、1994年被选为国家领导人的出访礼品。

　　人的一生就如竹子的成长,青竹的高洁需要土壤、阳光、雨露的支持,同样父亲的一路成长,来自于血缘与家风的传承及良师益友的栽培和鼓励,更离不开党组织的培养,和时代给予的机遇。“无论生活酸甜苦辣,总要对人生抱着感恩之心,一路走,一路都是收获。”这是父亲一生的处事守则。

　　父亲说到过去总是感慨万千……工艺美术行业,在解放前遭遇到战乱与政治波动,面临绝迹。当时流落于社会的三十几个艺人最后被政府组织起来,七大老艺人正是由此走出来,成为行业的领头羊与骨干,当代紫砂艺术的血脉正是由这些老艺人延续下来,父亲也在他们的提携教导下,得以成长。今天紫砂的成型工艺之所以能够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是因为这门工艺的特殊性,而独特的工艺之所以保全,少不了一代代人的薪火传递,我们今天怀念那些已故的人,就是为了更好地继往开来。父亲说他作为紫砂厂培育举措的受益人,也有责任和义务将这种树人精神践行下去。三十多岁时父亲就担任青年艺徒培训的带班老师,奉行“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信念,为紫砂行业培养一大批人才,他们中许多人已成为陶艺界的中坚力量,更成为一个陶种兴旺的标志,每每提及学生,父亲常自豪地说:“学生是我最好最得意的作品。”

　　若是没有党领导的改革开放,就不可能有紫砂的繁荣。这一点父亲常怀感恩之心,他总说,我们这代人的成功,是新中国建立后党培养的。紫砂厂,是几代大师的摇篮。没有改革开放的环境,何来大师一说?所以,报党恩,回报社会,是一个紫砂工艺大师的应尽责任。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80——1990年,是我父亲一生创作的高峰期,个人的代表作品都是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基本上每年都有获奖。所以父亲成名后,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他不但是以一个工艺大师的尺度衡量自己,更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忠于党的原则,就是乐于造福百姓、回报社会。

　　我的父亲名叫顾绍培,他愿为紫砂奉献他灼热的一生,他朴素而无华,内敛而深沉,永远在传承和创新中奋斗,他最珍惜的称号不是工艺大师,而是共产党员。他是我们全家学习的楷模!(顾 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