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端着一碗水进了山洞。
洞里趴着一只虚弱的妖。
说起道士，他在大千世界中历练，行至此处，只见山上云雾缭绕，如梦如幻，有银铃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惑人心神。
复前行，雾气愈浓，始闻歌声，道士停步，见池塘。池塘周边有草木葱郁、团花簇锦，池塘里影影绰绰，似有一女子在沐浴。歌声间歇，女子起，缓步向前，雾朦胧。女子行至道士身前，道士未动，女子伸手，轻抚道士脸颊。
道士捉住了这只妖。
道士从河边舀了一碗水，回到山洞里，一口一口地喝着。
小妖精应该活了许多年，却还是一副少女的容貌，她看了一眼道士，抿了抿嘴唇，小声说：“小哥，你生得这样俊俏，想来是个心善的人，我不过才有两百年的修为，况且从未做过有违天理之事，不如，你便放了我罢。”
道士依旧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小妖精想了想，又说：“你若不想放我也成，只是我现在渴得厉害，能不能让我喝一口水？”
道士一仰头，把碗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山洞里的禁制压制着小妖精的法力，小妖精在昨日被道士捉住时受了伤，趴在地上，不大能动。
“为什么不杀了我？”
“此山阴气极重，听说妖死而魂魄不去，继续游荡此处，伤人性命。过几日便是初九，待正午阳气最盛之时，再将你除去，方能魂飞魄散，不贻害世人。”
小妖精猛地咳了几声，苦笑着说：“你原来知道啊。”
小妖精并没有听说过什么魂魄散不散的事情，她顺着道士的话说，不过是因为按照道士的逻辑，她还能再活几日。
许是洞内施了法的缘故，小妖精的身体愈发虚弱，软软地靠在洞壁上，眉间一点殷红似血，愈发鲜艳。
“喂……今日可是个晴天？”
“喂……你打哪儿来？”
“喂……你相信天上有神仙吗？”
……
洞外洒满了初夏的阳光，一阵凉风吹进来，小妖精止了聒噪，咳了好一阵。
道士在一旁，双目闭合，盘膝而坐。
傍晚时分，天黑的比平日早， 待仔细看，却发现原是黛色的浓云。
“要下雨了呢。”小妖精喃喃道。
道士的眉头皱了起来。
洞外闪过一道白光，紧随而至的是一声闷雷。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
道士睁开眼，猛的吐了一口血，模糊的视野中，一个人影走来，那人抬起手，眼前出现一团柔和的白光，便再没了意识。
道士足尖轻点树梢，在一片树林的上方疾速略过。
前方的人影左躲右闪，忽然俯身钻入树林中。
道士紧随其后，手握长剑，冷笑一声，妖孽，你跑不掉了。
那人站在一个池塘边，忽然停住身形，缓缓转过身，竟是个一模一样的道士。
长剑一瞬间贯入他的胸膛，那人却无知觉一般，向前走了一步，手抚上道士的脸颊，轻笑道，你杀不了我的，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道士忽的感受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瞳孔放大，猛地坐起身。
梦醒了。
粗粗地喘着气，环顾四周，竟不是那个山洞。旁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道士低头，小妖精蜷缩着睡在自己的枕边。
身体有些无力，大脑一片空白。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又是哪儿？也许她知道。道士低头看向小妖精。
正在熟睡的小妖精有所知觉一般，皱了皱眉，往道士身旁靠了靠。
道士的身体有些僵硬，伸出一只手，抵着床，缓缓捏住她的脖子。
感受到呼吸逐渐困难，小妖精醒过来，睁开眼，还带着些朦胧睡意。
“你是怎么从山洞里逃出来的。”道士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小妖精的目光从他的脸缓缓移向脖子上的手，轻声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那时你将我放出来，我为了还你恩情，便助你在这凡世间历练一遭。”
小妖精的手抚上他的前额，“昨日染了风寒，有些发热，现在可好了？”
道士偏头，收回手：“无碍。”
“那……你之前答应我的事，可还算数？”
“何事？”
“今日是上元节，晚上同我一起上街看灯会。”
“不去。”
小妖精手里握着一块糖糕，在街市上左瞧瞧右看看，却唯独不去看花灯。
“为何不去看花灯？”道士跟在她旁边缓缓踱步。
小妖精望了望远处彩灯高悬，玉壶光转，轻声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好看的花灯都被写了谜面，我去了也猜不中，看到了便生了妄念，终归不是我的，何必庸人自扰。”说罢，小妖精话锋一转，“不过，若是……若是你肯帮我……你肯帮我的吧？”小妖精笑得眉眼弯弯。
道士的脚步顿了顿，把头偏向一边：“不……”
小妖精马上接道：“不能让我失望，对吧？”
不多时，小妖精手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花灯。
道士低头看着花灯，这花灯上的谜语一点也不难猜。“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如此花好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忽然有一些画面在道士的脑海里闪过：电闪雷鸣的夜晚，一团柔和的白光，再往后，是什么……
道士忽然痛苦的抱住头。
“怎么了？”小妖精急忙搀住他。
道士脸色有些发白，垂眸看了看小妖精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着痕迹地移开。
小妖精愣了愣，待回过神来，道士已恢复如常。她俯身捡起掉落的花灯，欢喜地说：“呀，这花灯这样好看，我是顶顶喜欢的——不过，那些绕舌的谜题你竟解的出来，真是佩服，佩服。”说完，双手作揖，结结实实的行了个礼。在低下头的时候，道士看到她的眼弯成了月牙。
“有件事，我……近日有些记不大清楚，眼下是何时，又是何地?”道士斟酌着开口，“以及，我为何会放了你？”
“怎会这样，想是风寒并未彻底好了？”小妖精蹙着眉头，仰头瞧着他，“眼下是景和六年，正月十五，你我所在之地，正是一国都城，奉阳。”
“所来何为？”
“太子过几日选妃，凑个热闹。”
“太子选妃，你如何凑得热闹？”
“就……想看看人间女子如何百般柔媚，千种风情啊……”
“今晚我去别处歇息。”道士想起他醒来的那一幕，有些尴尬的说。
“客栈人满了，过几日太子选妃，国都热闹得很。”小妖精放下剪灯花的剪刀，托腮看着他。
“……那你在这里吧，我出去转一转。”
“你还没有给我讲睡前故事。”
“讲故事？”
“是啊，你答应每天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的。”小妖精一脸认真。
“抱歉，我还有些事，你早些休息。”道士推门而出，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小妖精看到道士皱起的眉。
“还是不行啊。”小妖精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到底……要怎样呢？”
怎样才能让他……爱上我呢？
小妖精翻身上床，将棉被拉到没过半张脸，留下一双眼看着屋顶，辗转翻身。
道士一夜未归，小妖精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店家将几个小菜摆到房间的木桌上离开时，道士踏门而入。
“你来的正好。”小妖精笑道，“听说今天茶楼来了个唱戏的，讲的是书生和女鬼的画本子，我想……”
“你想看便看，与我有什么干系。”道士开口冷冷说道。
小妖精抬眸，才发现道士的眉间难掩疲惫，眼神却比往常锋利了一些。
“你……”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放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知道你有什么阴谋。但是，我能感觉到，我醒来之后一直被你牵着走。”
道士一步步走近，手中利剑顿现，缓缓指向小妖精，“现在我放你走，若下次相见，我便杀了你。”
“你在……说什么啊？”小妖精想露出一个微笑，脸却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想再重复一遍。”道士皱眉看着她，声音已经没有温度。
“好啊，那恭喜你，再也不用见到我了！”小妖精红了眼圈，说完直直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道士练剑的时候在想，剑风划过梅树，花瓣漫天飞舞。
距离醒来已经过了月余，记忆只停留在洞外的一声惊雷，之后的事便丝毫想不起来。
十几日前太子妃大选，听说太子妃才貌惊为天人，这是国都最热闹的事，他没去看，他知道小妖精会去。
他不想再见到她。
那天晚上他彻夜未归，一个人走在长安街上，想了很多事。为什么那段记忆会凭空消失，为什么小妖精举止亲昵，言语间又带着刻意的讨好。他无法忍受那种掩盖着秘密的天真的笑，他厌恶她的心机。
或许，该离开这里了，这些谜底，他自己揭开。
收拾好东西，路过客栈大厅的时候，隐约有对话从旁边传来。
“你不知道吧，选妃大典的时候，禁卫军捉了一只小狐妖呢，说起来那狐妖，眉间还有一点殷红似桃花……”
“这年头，妖怪总是祸乱人间，不过它若是化成人形，肉眼如何分辨？”
“太子身旁的子虚道长啊，他可是生得一双慧眼……”
道士停住脚步，眼皮突突直跳。半晌，他转过身，和旁边聊天的人冷声道：“那狐妖如今在哪？”
“许是在天牢，近来捉到的妖怪都要关在那里，挑个日子杀掉呢。这位兄台也是关心国事之人呐，相逢便是有缘，你我交个朋……哎别走呀！”
道士走到天牢前，挥剑砍晕了守卫，仅留下一个带路。到了地方，士兵瑟瑟缩缩几欲逃跑，道士没了耐心，也将他劈晕。
牢房里没有人，蜷缩着一只昏迷的小狐狸。
或许它原来是白色的，但是现在浑身血污，再沾上牢狱的灰，丑陋又肮脏。
道士一剑劈开了铁栏。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小狐狸前面，指尖触到狐狸的皮毛，它反射性的瑟瑟发抖。
道士拧着眉，把小狐狸抱到自己怀中，看着它冷笑道：“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吗，这么急着寻死，惑人的妖术都不会用了么？”
怀中之物没有回应，只有手中传来温热的触感。
道士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道士把化成狐狸的小妖精抱回客栈，想处理伤口却无从下手，无奈之下，只得用法术让它变成人形。
道士细细端详着她的脸。
是那只小妖精，没错。
额间一点殷红，熟悉的眉眼，苍白的唇。皱着眉，可见做的并不是个好梦。
简单处理完伤口，道士起身欲走。
“别走好不好？”背后响起熟悉而虚弱的声音。
“再待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你。”道士没有回头。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道士背对着小妖精，没有动。
“因为你喜欢我，不忍心让我死，对不对？”
“不对。”道士向屋门处走去，袖子却被什么拉扯住。
回头，面前站着脸色苍白的小妖精。
小妖精抬起头，有些赌气地说：“喂，我站不稳，马上就要摔倒了，你要是不想再见到我，就走好了。”
似乎真的怕他拒绝，想了想又说：“你……再考虑一下，摔倒了很疼的……”
道士没有走，也没有说留下，两个人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小妖精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原来，在他心里，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原来，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不能让你喜欢上我啊……
或许，游戏该结束了吧。
周围的一切迅速坍塌，房梁一根根落了下来，却没有砸到他们的头上。桌子上放着的花灯滚落下来，化为灰烬。道士看着小妖精，小妖精垂目而立。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道士环顾四周，却发现是在那个山洞。
“这就是你的把戏？”
“这就是我的把戏。”
“你的妖力大概不算浅，维持了这么久的幻境。”
“两个时辰而已。”
小妖精没有幻境里那样活泼，虚弱地靠在洞壁上，苍白的唇扯出一个微笑：“你之前说，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杀了我，现在，如你所愿。”
什么魂魄不散，什么等到初九，全都是骗人的，只是为了有时间造一个梦，为自己挣得生机罢了。这才是狐妖真正的惑人妖术，多少年来都是如此，有人生，亦有人死。
道士一步一步走近小妖精，他早就知道了，在天牢里见到小妖精的一刹那。哪有那么容易被抓，哪有那么容易让他知道，哪有那么轻易救下她。雷雨交加的夜晚，白光之后，明明没有发生的事，又怎么能是失忆呢！
走到小妖精面前，他提起剑，小妖精轻轻闭了眼。
挥剑，她能清楚的听到空气破碎的声音。
一声闷响之后，门口的禁制被划破，小妖精差异的睁开了眼，耳边是道士没有温度的声音。
“让我杀了你，你以为我动一次心，很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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