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闲在家,加之前段时间防控封闭,整个人仿佛像一台一直以来开足马力的机器,突然停了下来,静悄悄的感觉,既奇特,又莫名其妙。闲来无事去老家四处走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好像一切又没有走出固有的渊薮。让我记忆颇深的一个地方,前后两个庄子之间的一座小庙,没了。
生产队原有三个庄子,前营子算一个,在南边,三五户人家的样子,我们住的在中间,以及后营子。后营子稍大,也不过十来户人家。房屋多是土墙草顶的,区别在于有的间数多些有的间数少些,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新些有的旧些。后营子的前面是一个不大的水塘,约有一亩大小,水不深,小孩子们夏天可以在里面洗澡,因为塘底有淤泥,我很少去洗。水塘北岸是一户人家的菜园,菜园东南临近水塘有一座小庙,在全生产队一百多个大人小孩心目中,那是一处很神秘的地方。四周二十米以内没有住户,一间小房子孤零零的,没有一人高,没有招牌,也没有门,里面黑洞洞的,大概有用来烧香的瓷碗之类。那年月人的毛病多,不管是谁,只要生病了,首先想到去小庙里“送送”,具体的仪式程序记不清了,反正在大家的心目中,小庙很厉害。
小庙是何时何人所建,按照什么标准所建,建庙的初衷是什么,都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遇到困难了,尤其是生病了痛苦无法解脱了,就想到求助小庙,至于每次求助都是什么结果,也没有人深究。应该是七十年代的哪一年,不知是大队干部还是生产队干部突然工作负责起来了,一天夜晚,生产队开会,大人小孩都参加,那年头没有什么娱乐,参加会议对于小孩子来说,也算是一种娱乐,毕竟人多热闹。会议主持人决定,拆除小庙!也许是无知者出于对某种神秘力量的惧怕,会议同时决定,由最好欺负的我爷爷负责拆除工作。
第二天一早,早饭还没有吃到嘴,生产队会计就到我家来了,我家的三间旧草房是很少来领导的,父母已下地干活,会计将腰间系着的耷拉在裤子前面的红白相间的裤带掖好,挺直腰杆,厉声呵斥,要求我爷爷跟他去拆庙。我爷爷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随他去完成任务。我跟着他们,大概三五分钟就来到庙前,我站在水塘南边,会计在水塘北岸监督我爷爷拆庙。我爷爷的高度近视不妨碍他揭瓦拆墙,但我爷爷要表明个人观点,他一边干活一边捣鼓,事后我得知我爷爷说的是,各路神仙啊,不是我要扒你们的房子,是生产队领导硬让我扒的,你们都看着了。据说那个会计当时很紧张,声色俱厉地命令我爷爷不许胡说。庙很快拆完了,我爷爷圆满完成了任务。此后多年,我爷爷一直健健康康地生活着,我家庭也和其他一些家庭一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穷日子,直到八十年代,我爷爷以八十高龄染病去世,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年龄算是高寿了。我参加工作若干年后,听说会计死了,六十多岁。那次会议的主持人现在还活着,年岁估计也有七十多了。
平生几十年,到过许多庙宇,从泰山极顶的岱庙到小东海的观音寺,从千里之外的五爷庙到不远处的灵山寺,见过虔诚的真方丈,也见过行骗的假和尚,本该是一种落实信仰的道场,却经常被演化成一种神秘的玄虚。我爷爷拆除的那个小房子,在我看来其实并不能算作庙,只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一座小房子被苦难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已。它的在与不在,它周围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活,它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这个庙堂与古人所说“庙堂之高”的庙堂,不可同日而语。庙无论远近,堂无论高矮,与房屋无关,与人却有关。真正的神仙从来不曾真正降临过人间,而庙堂的主人们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心机。老家几十年前那座小庙的地基,现在长满了杂草,春去秋来,衰草充盈,所有的迷信都化作了地平线以下的肥料。
2022年6月26日于九里落雁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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