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都正所谓东贵西富,西边坊里多是大户人家,即便是小户,家境也颇为殷实,治安平稳。若是聂三娘等人绑着南雅大白天窜入也着实打眼,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西郊一带。再说南雅平日就在都城中心东西市一带活动,若是被绑至西边坊中,就算是骗到坊名,断然也是猜不出自己是在何方的。西郊人烟稀少,又有几座破庙残垣,藏匿几个贼人很是适合。
贺千帆推测一番,留下校尉王勉暗中盯梢大理寺,留意贼人踪迹,自己则领着陶嶙等亲兵侍卫骑马往西郊赶去。
陶嶙不解:“大半夜的,此等事臣等去做即可,圣人何苦奔波?”
贺千帆骑在马上,扯着缰绳:“以为朕很想去?这小疯子喜欢拿胳膊传信,我跟去更为妥当。”
陶嶙恍然大悟,却还是有疑问:“南雅姑娘一大清早就被掳走,现已是深夜,若是要换人,为何那等贼人还不见传信来,这锦都所有出口都严加审查,他们就不怕夜长梦多?”
确是有此疑问,贺千帆也疑惑不解。
小心看了贺千帆一眼,陶嶙又吐出那么一句:“莫不是还等着圣人给他们翻案吧?”
鞭柄朝他指去,贺千帆冷道:“你这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陶嶙肩一抖,扯着马头缩到了一边去。
翻案?贺千帆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几年前立储之争时,那名叫戴纯锡的青年是哪里来的勇气,朝堂之上公然忤逆推荐梁王的章墒,带着一帮青年官员坚定站在了他的一边。
彼时戴纯锡傲骨铮铮,眉宇扬着自信与坦然,诺大的厅回响着他的声音:“夏王仁厚,厌杀恶战,可降福无疆,可德厚流光,乃东禹之光。”
不屈权威,不媚权贵,那时还是夏王的贺千帆,觉得这些绝不摧眉折腰的青年才是东禹之光。
他曾私下问过戴纯锡为何与他的岳丈公然决裂,戴纯锡也未细想,只是脱口道:“梁王嗜战,夏王仁和,事关苍生,岂能只顾臣之私利?”
很难理解啊,一个靠婚姻才得仕途的人,为何有这磊落的选择?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国之徒一手教养出的?
想到这里,嘴角却变得冷冷的。秋刑勾决之日,他把戴纯锡的腰斩改为了斩首,被世人称为仁慈之举。谋逆是死罪,欺君也是死罪,这个道理只是让世人看起来不要过于残忍。一个当年推举他的人即将死于他手,他又如何仁厚了?
一路的思索,众人已寻到了西郊的一处掩于灌木丛中的破庙之处。陶嶙带着一行士兵搜索了一番,捧着一只绣花履向贺千帆禀道:“庙里的柴火才灭,还热乎着,应是有人才离开。除了这只鞋子,也未发现其他踪迹。”
贺千帆瞧了一眼那鞋,鞋面绣着红色锦鲤,鱼头正对着翘头,鱼眼抽着一缕丝,前不久南雅还拎着它,兴冲冲地要往窗里翻,被他一眼瞧见按了下来。
那双赤足不满足地停留在窗前,脚趾头上还沾染着些许湿润的泥土,不安分地弯了弯。
南雅那丫头约莫是又发疯了,不知道这回是谁遭殃?
“果真是南雅姑娘?”陶嶙读懂了他的表情:“这伙人道行深啊,看来是安了探子在大理寺附近,见我们寻了出来,就通风报信了,不然为何走得这么巧?”
又有人急着来禀报:“接到王校尉的消息,寻得一人于大理寺附近形迹可疑,被人发现在放信鸽。本欲捉拿,那人实在狡猾,提前就往南逃匿了。”
贺千帆皱了皱眉头。
“果真是崇岭鼠辈,擅行偷摸之事,跟个山里的黄鼠狼似得。”陶嶙气得牙痒痒:“难怪和戴纯锡搅在一起,真是一个窝出来的鼠辈!”
“一个窝?”贺千帆注意到这个说法。
“真是一个窝啊。戴纯锡祖上便是崇岭出身,后来迁往他处,但在崇岭一带仍是留得不少家产。”
挥挥指头打断了陶嶙的话,贺千帆经这提醒思绪终是理清了:“会同户部/京兆府排查南边一带街坊,是否有与当年戴蛮叛国一事牵涉之人!”
陶嶙先是不解,忽又明白了贺千帆的用意,忙领旨转头就要安排下去,不料贺千帆又开口了:“再照着那鞋的大小买一双去。”
秋风起,夜已凉。贺千帆负手望着那轮满月,修长挺拔的身影,迎着满地的银光。
“阿嚏!”秋风钻进南雅的鼻孔,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她正被傻老五背着在城南坊间穿来穿去,于是喷得傻老五一脑袋唾沫星子。
傻老五不干了,把南雅往地上一甩,气鼓鼓地就找聂三娘告状去。聂三娘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一户人家大门口,抬头看了看门口挂着的阚字灯笼,手一挥,一众人便无声无息地跃了进去。
傻老五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拾起南雅背着也跟了进去。
两人才落地,聂三娘等人已控住了家中的两名奴仆。
两奴抖得像筛子,指着里屋说道:“家主在里面昏睡了半年了。”
“你过来。”聂三娘朝南雅招招手。
撇了撇嘴,南雅从傻老五的背上跳了下来。刚走几步,她低头瞅了瞅,自己有一只脚上没鞋呢,她走前又把鞋穿上了的,约莫是自己向聂三娘讨了便宜逼着胖子背了她,过于兴奋弄丢了一只鞋。她眼珠子一转,右脚一踢,将鞋砸在傻老五脸上,然后拎着裙子,赤脚大摇大摆地随着进了里屋。
里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灯旁放着一本《普贤菩萨行愿品》。油灯的火苗很弱,稀薄的光亮在黑暗中努力地挣扎,摇摇晃晃地笼罩着木床上枯槁的生命,这生命随着灯火也一明一暗。
南雅跟着聂三娘靠了过去,看了看躺在床上紧闭双目的男人。男人年约五十,面色苍白,嘴唇乌紫,即便是盖着被子,依然能觉察出这幅身子的形销骨立。
“是要让我叫醒他?还是踢醒她?”南雅嘲弄道,心里却记得入梦之说,挺好奇地看了聂三娘一眼。
聂三娘把锦囊里的字条递给了她:“你自己看吧!”
南雅接过纸条,低头努力看着纸条上的文字,她蹙着眉头,头越来越低,两只眼睛快钻进字眼里去了。
“你拿反了。”
“我不识字。”
两人同时开口。
来不及沉默,聂三娘只生吞了口闷气,冷眸瞟了南雅一眼,将纸从她手上抓了过来,将指骨替放在她的手上:“以旁人之血滴入指骨,再熏骨成粉,你与旁人嗅骨粉入睡,神思相通,即可入梦将人唤醒。”
抬起头,聂三娘还想说什么,却怔住了——南雅已经用发髻上的银如意发钗取了男人指中的血,钗尖蓄着一滴血珠,瞬间便被指骨吸了进去。
“这骨头这么爱血,原身定是个嗜血的大妖怪,太可怕了!”南雅心里叹道。
“怎么熏骨?”屋中几案上灯火实在太弱,南雅不太有把握,转头用眼神问询着聂三娘。
聂三娘脸色复杂,没见过这样配合的人质:“你急得很?”
点点头,南雅也不遮掩:“确是急得很,一来想回宫,二来要寻那道人。”
“有火热即可。”聂三娘取过指骨,放在剑尖,置于油灯中烧着,不过片刻指骨便焚化为齑粉。
齑粉被置于一个小盘中放在了男人的枕边,南雅跪坐在榻旁,她伸头闻了闻齑粉,异香扑鼻,双眼一闭,头瞬间就搭在了榻上了。
身后传来响动,聂三娘回头一看,是二猴子回来了,于是冷声问道:“事儿怎么样了。”
二猴子说话简明扼要:“露了踪迹,引了过来。”
看向南雅,聂三娘紧绷唇角,一脸肃色:“宫里寻来约莫还要花些功夫,成败只看这小娘子了。”
二猴子探头看去,只见南雅正斜依在榻前酣睡着:“她怎么了?”
聂三娘话语冷冷:“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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