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以前是瞧不起他的。
他在一家民营报社做记者,干的都是敲诈勒索的事。她那时在食品公司,被人查出违规,老板叫她去摆平,她因此认识了他。真是丑得可以,个子矮,四肢短,脖子几乎没有,仰头后颈堆着一嘟噜子肉,低头下巴堆着一嘟噜子肉。
他开价20万,答应把所有的媒体报道压下来。合同签了,钱也付了,过两天他又说有难度,有一家省级报社非要报道,除非在他家投半个版面的广告。半个版面是6万块钱,她觉得这人不厚道,但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只好上报,领导批了这6万块钱。
后来他老跟她联系,她觉得他简直是人间败类。但是又不能得罪,就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过了两年,他的报社被查封,他去了一家正规报社,专门报道养老的事。他们还在彼此朋友圈里,她忽然发现他变了,他的朋友圈天天发佛教的东西,一个观音坐莲之类的头像,点开里面全是业啊障啊善啊布施啊,她觉得好笑,一个这样的人,真的可以突然改头换面吗。
2,
她们的公司又被投诉,这次是一批矿泉水质量不达标,老板问她还能不能找到那人,把舆论压下来。她也不能肯定,说试试。
试着找了他,他不答应。他说这叫业力,于五蕴之中。业分口业、身业、意业,即已造下,就将随身。巴拉巴拉。她被他说烦了,叫他开价。他偏不开价,要送她一本佛教的书,说是能让她静心去躁,找回自己。
她被气疯了,这人是神经了还是在调戏她?
他还让她潜心学佛,她讥笑道:“我才不学佛呢,不能吃肉不能做那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不是的,学佛并不一定非要不能那做事,只是不能邪淫,只要没有正式出家,正常的男欢女爱佛祖是宽容的。
他还说,只要心诚。
这都什么破烂儿。
但她还是得求他办事,钱不能使,那就身子上吧。到时候回老板那里报一笔,自己也能赚不少。
于是她问:“什么叫心诚?”
“孤身男女,诚心相爱,鱼水之欢,并无不妥。”
她问:“那你们信佛的能喝酒吗?”
“少量的喝吧。”
3,
吃饭期间,他跟她讲他的师傅,他师傅是何等的顶天立地,只要他掌心抚摸过的弟子,都会痛哭流涕。“你见过那场面吗,万人跪拜,黑压压一片,他说每一句话,都响如洪钟。”
她低头吃饭,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他继续说:“人间的悲欢离合,都是自己赠予,世上有极乐世界,不是吃和性可以达到的。那种极乐,你必须有信仰,放空自己,才能体会。”
“那你放空自己了吗?”她把菜嚼得山响。
“在尽力做到。我六根未尽。但终有一天,我会寻到那极乐世界的边缘,体会空的真正圆融。”
“祝你成功。”
吃完饭她说:“带我逛逛呗,好久没到这座城市来了。”
他就带她逛,跟她讲解这世间芸芸众生是如何形成,又会如何瓦解,天灾人祸都是业的积累,天机不可泄漏。
逛得差不多了,她让他去帮她开房。他开好房,叫她上去,自己在门口目送。嘿,他还真的是从一大恶人立地成佛了,连美色都不再沾。她尴尬而愤怒地问:“你不上来坐坐?”
“不了,你好好休息。”
从未有过的羞愧袭击了她。他这么丑,如果是他主动,她本能是要拒绝的。但是她主动,他反而拒绝,这就令人气愤了。她恼怒地看着他,他却并不看她,好像她只不过是不小心长成人形的一团空气。
“喂,”她说,你这次不帮我,我是要丢工作的。
他说:“命运自有安排。”
她问:“安排了不好的我怎么办?”
他说:“承受,和解。”
她真的受不了了。但是业务要办啊。他有人脉,他不帮她,谁帮她?这事她做不成,回去怎么交差?一个女孩,除了长得好看,别无能耐,又没好看到仙女的程度,办事再不行,怎么在公司立足?
她非得搞定他不可。
她说:“我头晕,你扶我上去。”
他说行。
扶她上去,给她烧了水,扶她躺下,他就要走。
她不信自己就这么苛碜。
她说:“我热,帮我把外套拽下来。”
他帮她拽了。
她又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
目光我见犹怜。
他说:“我帮你把灯都打开。”
“打开我睡不着觉。”
他说:“要不然我在旁边椅子上坐着,陪你一夜。”
她觉得好笑,说行。
4,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真的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他目光炯炯,充满活力。她打了个哈欠,索性当着他的面换上吊带睡衣,接着又睡了。
再醒来时,他还在那儿,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走?”
“你说你睡觉害怕。”
“你能镇宅?”
他笑了笑。
她忽然想跟他说些知心话,他以前那么恶心的一个人,如今怎么脱胎换骨了?她问他,他就答,是某一个女人引他入佛门,当时他感到人生了无生趣,想要的都有,什么都不缺,喝酒吃饭间,一切都可以解决。这些生意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益,最后钱多得他不知道如何去花,便想寻找信仰。这时他的一个情人,其实是小姐,给他引荐了师傅。师傅觉得他有慧根,愿意收他为俗家弟子。
“你真的觉得……就这样就内心饱满了?”
“至少在往那个方向走。”
“哦。”
他说,你要办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早就和那些官僚断了关系,目前只是勤恳工作,每月拿8000块钱工资而已。
她从床上坐起来,白花花的胸露了一半。他若还不动凡念,她也无能为力。两个人僵持着,最后他说:“你睡饱了吗?睡饱了我就回去。”
“你结婚了吗?”她突然问。
“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归我。”
“再也不准备结婚了吗?”
“你不是来准备和我结婚的。”
她由于被他看穿而恼羞成怒,她必须要和他上床,不上床不足以报复这个世界。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抱着他的五短身材:“不要走。”
“我做不了你想让我做的事。”
“那也不要走。”
他回过身来,问她会不会好好看他送她的书,她说会。
他点点头,很坦然地走了。
她忽然迷惑了,正事儿没办成,得了几本佛教的书,这是咋回事?
5,
他后来还是跟她大谈特谈佛法,她几乎疯掉,一心想着要把媒体的报道压下去。但是她一提,他就生气。他说他事先已经说好了。她说不出来更难听的话,但是什么叫说好了?这是一场交易,他根本配不上她,他难道不明白吗?
他说他是不会帮她的。她气得想把电话砸成碎沫。
领导问起来,她没法交待,只能说搞不定,这人已经神经了,你看他朋友圈,全是佛教。领导看了几眼,说那咋办?
然后开会,大家商量要不然大量召回不合格产品,这也算是新闻,歪打正着的广告。虽然公司要亏不少钱,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她自觉无用,开会期间一直埋着头。
后来有问题的矿泉水全部回购。公司拿了血本出来,没过多久,她被调到仓库。她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她干脆辞了职。
他又来了,问她近况如何。她说没工作,又问他是着了什么魔,本来很好的一件事,愣是被他弄成了侮辱。
他说他帮她找工作。接着就托朋友给她找了一个文员的位置,工资不高,却也轻闲。她已经28岁,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份工作对她来说还不错。她也说不上来感激,也说不上来愤恨,反正觉得是他该做的。
过了一段时间谈了个男朋友,觉得行,就在一起了。朋友圈晒恩爱的时候忘记了屏蔽他,他在后面居然还点了个赞。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6,
结婚后日子过得很顺畅,新领导是个刚正不阿的女人,长得极美,却不屑于跟男人谄媚,得罪了不少人,但最终还是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她跟着领导时间长了,慢慢发现自己曾经的“世界观”是错的。她刚入社会时觉得自己在学校时那种一切都要无愧于心,都要有利大众的三观很可笑,于是慢慢转变为:只要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什么都得干,委屈自己的心灵或身体算个啥,眼光要长远一点。但后来看到这个凌厉的从不肯低头的女人照样也能在圈子里得到赏识,做出天地,她茫然了,也许她经过调校的世界观仍然也不对。她觉得现在的老板才是真女人,她有力量,有底气,有骄傲,有实力。这个社会可能依然是男权社会,可是她活得自由自在,笃定而傲慢。
她慢慢地意识到,那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改头换面,搅浑了她的事业,引她换到另一条职业道路上来,结识了真心欣赏的领路人,又认识了现在的男友,他大概就是她世界观的一个过渡。
她现在的生活慢了下来,活得充实而安定。
人世间的每一件事都不是白白经历的,它们将教会你一些东西。可能你当时不能领悟,甚至对它抱以嘲笑,但很久以后你会发现它的来路与去程都自有其意义。她不曾爱过他,他却给她上了很好的一课——人是会变的,人是可以磊落的,人是可以无所畏惧的。无论他的信仰是否足够虔诚,至少她今日过得心清心明,远离肮脏。她不再认为那是未遂的一夜情,或者是失败的某种交易,回忆起来,他是她成长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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