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

（一）我是一个手工制香师，专门给女人做香水，每种香型仅做一款。我的新品推出周期不定，短则一月，长则一年，因此每次发布会上我的顾客趋之若鹜。

现在的社会，一切工作都交由机器人来做了，智能机器人管理着机械机器人，负责给人类制造财富，而人类随心所欲地享受着文明带来的成果，纵情娱乐，所以我的产品供不应求。现在从事手工制香业的，世界上仅我一人，因为这个工作不仅要求在选择香料及香料混合配比上有较高的天赋，而且要求操作极其精准，人类都觉得太累了。

但我喜欢，我喜欢闻着我精心制造的香水从各种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然后玩味她们的表情。我的手艺是由爷爷的爷爷传给爷爷的爸爸再传给爷爷，爷爷传给爸爸，爸爸传给我。我继承了一个庞大的制香集团，我们拥有遍布各个星球工厂及香料种植基地。

今天是2120年5月21日，是我的新品“追寻”正式发布的日子。发布会定在8:08分开始，早上七点钟，大厅里就已经人满为患。大厅里穿梭着各色男人女人机器人，男人大多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来，可能是妻子，女儿，情人，朋友，而机器人充当着工作人员及仆人的角色。

这个世界男女结合已不为繁衍，只为欢愉及陪伴。婴儿交由特殊工厂定制生产，遴选的都是一代一代更迭过来的最优基因。

8：08分，发布会正式开始。我的机器人助理呈上香水托盘，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微笑着拈起小小的玻璃瓶，轻轻揭开瓶口的封条。一股馥郁的清甜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大厅里的人们精神一震，贪婪地嗅着，眼神里流露出期待。我将玻璃瓶放回助理托盘中，左手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纱手帕，右手捏起助理递过来的取样针，在玻璃瓶里轻轻地吸了一小滴，滴在手帕上，瞬间，刚刚的清甜里多了一丝缠绵，人们的眼神变得迷离，表情肌肉松懈，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我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左手拎着白纱手帕的一角轻轻一抖，安静的大厅突然躁动，像柔软的羽毛划过你的心尖儿，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被仿佛放大到了眼睛里，闪着光。整个大厅里安详、宁静，却有一种幸福的暖意在缓缓流淌。这个效果，我很满意！

“铃铃”，我摇了摇手里的铃，宣告发布会结束。大家如梦方醒，收起嘴角的微笑开始摩拳擦掌，准备竞拍。我向大家优雅地行礼致谢，离开了现场。接下来的场面是怎样的可以想象，但这不是我关心的范畴。热烈和粗暴并不是我所长。

（二）我是一个歌手，我唱歌并不为赚钱。这个社会，一切工作都交由机器人来做了，而人类随心所欲地享受着文明带来的成果，纵情娱乐。对，“娱乐”，我做这个工作纯粹完全是为了这个。我喜欢沉浸在音乐中的那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像灵魂离开了肉体，短暂的飘忽迷离后是重重的回归，强烈地跌宕的舒适让人渴望释放，于是，就有了那混合着甜美和迷离的声音。常常有人了为了这声音狂乱，我因此收获了一大批粉丝。

2120年5月18日，是我生日。每年的生日我都会选择跟一个粉丝度过，男女不限，这一年一度的机会让粉丝们翘首以待。当然我也是有要求的，一定要长的好看，尤其皮肤要白。

今年我30岁。这个世界的女人，30岁是一个界碑，将盛放和凋零严格区分。他们觉得，我应该去找一个男人，但我并不这样想。我喜欢漂亮的男人，但也仅仅限于喜欢看着他们，至于其他的，我好像并没兴趣。他们经过资源共享后一致认定，我缺乏经验。于是策划开始了，我今年的生日成了最好契机。我笑笑不可置否。

直到半月前，他们拿来了一沓表！我拗不过，只得接过来。于是现在我面前的桌上，放了厚厚一摞——男人！不要觉得奇怪，虽然这个世界信息四通八达，但在我这里，确实还在使用纸张，而且只有纸张，因为我偏爱那种触感，为此，我承担着不菲的成本。自从停止砍伐树木造纸后，所有的纸张都来源于回收再造，数量有限，需要定制。但面前这摞纸我却懒得打开，“反正离生日还有好几天呢，来得及！”

一天的演出又结束了，我照例回到了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150层。现在可居住的地表空间有限，房子都在高度上下功夫，摩天大厦比比皆是，不过，我喜欢！推开窗，风钻了进来，带着新鲜氧气的香味。虽然这里是三千米的高空，可是丝毫没有空气稀薄的感觉，在生存结界里一切的设计都是那么完美！正当我陶醉的时候，风哗啦啦啦吹散了那沓放桌边的纸。一张飞到了脚下，我拾起来，刚好看到了一张男人的照片。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让人无法侧目。雕塑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瞳孔是好看的栗棕色，那样柔和地注视着你，好像一直看到了内心深处。一双薄薄的嘴唇抿着，带着一丝凉薄，却让人想探究。

“见见他吧”，我忽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三）

她是一个酒吧歌手，嗓音独特，曲风热烈。我很早就注意到她了，她从不换装束，就像我从不换酒，我喜欢的酒和她的人一样，冷冽。她从没注意过我，事实是她从不注意任何人，她专注在自己的歌声里。舞台灯光阴暗，她像一抹剪影，声音就从那虚浮中流出。

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她。

她每天晚上九点在这里出场，慕名而来的人像挤在一起等待产卵的沙丁鱼。

我会在八点的时候到达这里，听完她的第一首歌离开，而我杯中的酒刚好喝完。是的，我只喝一杯酒，听一首歌，美好的东西，都需要浅尝辄止。

2120年5月18日。

我手捧一大束蓝色的玫瑰坐在礁石上，月光轻轻拍打着海面。我喜欢这个调子，夜晚的海边总是容易让人卸下防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是个天使。

九点到了，我站起身，目光转向来路。那里出现了一个身影，黑色的纱质衬衫，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简简单单地扎成了一个马尾，与平时不同的是，她今天的黑色牛仔裤换成了一件长裙，平白地给她的冷峻中添了一丝温婉。

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她走过来，像迎接一位老朋友。

她走到我的面前直接停住了，一双星夜一般的眸子望向我。我也看着她，递上了手里的玫瑰。她并没有接过，而是慢慢地蹲下，脱了鞋袜，向我伸出了右手。我将玫瑰随意丢下，亦将鞋袜除了，牵起她的手。有一缕恬淡的香从风中传来，月色朦胧得像一匹薄纱，我们在这薄纱的笼罩中旋转。

夜晚的海和白天不同，在月光的牵引下一波一波地卷过来，好似要突破这岸的藩篱，却无力逃脱，只好将那冲锋后的余热虚掷在沙滩上。海浪濡湿过的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地印记，光着脚踩在上面，凉凉的，软软的，像她握在我手心里的手指。

（四）

生日很快就到了。知道了会是他，我心里竟好像有了几分期待。资料上显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工香水制作者，掌握着一个庞大的香水王国，我不知道，他为何也会报名我小小的粉丝见面会。

2120年5月18日

一大早，我就爬了起来，来到窗前。窗外阳光明媚，天空蓝的像一块水晶。我用生日的天气来预测一年的运势，这样的天气让我很开心。

由于我昨天早早地给助理们放了假，今天的办公室异常的安静。吃过了早饭，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看云。这是我的习惯。从小，我的父母都很忙，几乎没有时间陪我，我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天上的云飘忽不定，瞬息万变，让我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

沉浸在云的世界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胖胖的月亮爬到半空的时候，我从窗前的椅子上跳下来，准备出发了。

车子很快来到了海边，我们约定的地方。看了看表，八点五十分，我果然还是心急了些。下了车，我在海边上闲逛。夜晚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风鼓荡着裙裾。天空悬着的月亮像一颗巨大的眼睛，仿佛洞悉人心底一切的秘密。我突然感觉颓然，倚着一块礁石慢慢坐了下来。

九点钟，我站起身，望向那个方向。几乎同时，那边的黑暗里也出现了一个身影，身材颀长，披着月光。那一瞬，我有些失神，“是他来了吗？，怎么会？！”我苦笑，强行把自己乱飞的思绪抓了回来，虽然这个世界科技已经这么发达，逆转生死，终究不能。

可我还是不受控制一样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不知是目光还是星光，穿过了夜晚的迷雾，直接撞进了我的眼睛。

来到跟前了，我屏住呼吸。我无法开口说话，我的声音像被按上了暂停键。脱下鞋袜，我朝他伸出了右手，颤抖的指尖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月光。他果然也没有说话，走过来牵了我的手。在铺满月光的海滩上，他带着我旋转，海浪挣脱不了她的藩篱，虚掷着热情。

(五）

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她。她的身上，有一缕恬淡的香，像一种久远的记忆，我无法抗拒。得到她对我来讲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的她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长长的睫毛在她玉雕一样的脸上投下一排暗影，真像一个精致的布娃娃啊！我抚摸着她浓密乌黑的头发，享受着那丝缎一样的触感，“乖乖地睡吧，宝贝!”

我知道，那是他。在他怀里旋转的时候，那熟悉的心跳骗不了我。那一刻我多想抱住他，告诉他，我找他找了好久。可是看着他狂热却陌生的眼神，我退却了。我不知道为何那曾经清亮的眼睛装进了那么多我看不懂的内容！但是，是他，就够了！他熟悉的心跳，他似有似无的体香，都让人无法抗拒，想沉睡，永远沉睡在这久违的怀抱。

我是一个手工制香师。我从未告诉过别人我有一个嗜好，收集少女的体香。我采集的手法就是我们家族传男不传女的秘密，那些少女梦幻般的花季成了我每款香水中最名贵的香料，只有加入了她，那香味仿佛才有了灵魂。用一款香水让一个花一般的年龄定格，永不凋谢，我觉得，我像个天使。不要觉得奇怪，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们的，基因的优良让这个世界的人无比长寿，有时候甚至需要用非常手段去消减人口，而我还有另一重身份----人口失踪调查局专员，专门负责挑选并负责消灭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只是成为我这样的人有个必须接受的条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格式化一下自己的记忆，就像宕机的电脑需要重启。生命太长，秘密太多，若不是这些鲜活的少女，我想我恐怕早就厌弃了自己。每次有了新的收货，我都会兴奋地战栗。可是今天，我的心里却无比平静安详，我不知道是为什么。采集完她的香味，我好像完成了一件我一直以来的一件心愿，我把她加进了我即将发布的新品中，那激发出的气味让我瞬间恍惚，仿佛时空错乱。这是我毕生最满意的作品了，我想，我将她命名为“追寻”。这场新品发布会后，我，世界上最后一位手工制香师也将销声匿迹，手工制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

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