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们村上,有一个老太太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就是弯弯棍儿老奶奶,大家都这样称呼她。至于为什么这样称呼,可能是因为她的老伴弯弯棍老爷爷。这个老头驼背很厉害,身体向前躬得好像头要触到脚了,而且他拄一根儿拐杖。
老奶奶在村里年龄不是最老的,可辈份却是最高的,但她从不摆长辈的谱儿,有的却是一付长辈的古道热肠。她待人真是太太太和气了,像蜜糖一样。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被溺爱的感觉。如果你说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弯弯棍儿老奶奶也会立即搬梯子爬房去摘,即使摘不到……而且她老人家对所有村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一视同仁,同等“溺爱"。
由于弯弯棍儿奶奶真心视全村人为她的儿孙,所以她老人家有一个口头禅,就是:我的孩儿来。如果你在当街看到她,那么她十有八九正拉着一个人的手,眉目含笑地亲切地唤到“我的孩儿来,可好?……几岁了?”一次,她正和一个老人聊天,口中左一句右一句地唤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嘘寒问暖之后,老奶奶又问他“你几岁了?”那人回答:“七十了。“比我还老呢……”弯弯棍儿老奶奶喃喃自语到。于是周围的人都笑了。可住了没一会儿,她还是那样叫人家。
过年了,很多学龄前的小孩儿都爱往弯弯棍儿老奶奶家里跑,来干什么呢?来听讲故事,谁讲呢?不是老奶奶讲,是老爷爷讲。我们刚一到老奶奶家的院子,老奶奶立即就象发现了珍宝一样亲切地喊到“我的孩儿来!”然后就蹲下把我们四、五个一块抱住,用干树枝一样的枯手抚摸我们的小脸,搓搓冻红了的小手,接着把我们领到厨屋里,让我们喝热热的红糖水,还拿出几粒瘪瘪的长果让我们吃。在那个年代,实在没有什么零食,尤其是老奶奶家又这样赤贫,两间土屋快塌了的样子。不过,这阻挡不了老奶奶似火一样的热情。吃喝完毕,我们就去找老爷爷给我们讲故事。
我们走到老爷爷跟前,一齐大声对他喊到“老爷爷!”老爷爷佝偻枯瘦。他老眼迷离地看了我们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于是我们四、五个小孩立即寻找小板凳坐下,一字排开听老爷爷讲故事。老爷爷也找了一个板凳坐下,但是他又艰难地离开去找什么东西,我见状立即跑到墙角帮他找,找什么呢?找小画书,老爷爷给我们讲的都是小人书上的故事。我在一大堆烂画书里翻来翻去,发现很多都讲了,最后在老鼠洞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叫《吕梁英雄传》。我递给老爷爷说:“老爷爷,讲这本吧!”老爷爷接过这本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的画书,颤颤巍巍地翻开讲。其实,你完全听不懂老爷爷在讲什么,他老人家嘴里像含了过年时糊对联的浆糊,张不开似的,嗡声嗡气。可小孩还是喜欢听,因为小孩子们关注的好像不是是否听懂了故事,而是对老爷爷讲故事时的表演更感兴趣。老爷爷讲故事时,那真是个陶醉,声音忽高忽低,身体晃来晃去。声音高的时候会把你吓一跳,小朋友们听了这突兀的一声就会面面相觑,大眼儿瞪小眼儿,然后就前仰后合地笑了。不是笑故事,而是笑刚才那个奇怪的声音。有时候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干脆就听不到了,弯弯棍儿老爷爷的头彻底垂下没动静了,而且他的下巴那里垂着一条亮晶晶的什么东西。小朋友们就奇怪地一齐趴到老爷爷头那里看怎么回事,“啊!”原来弯弯棍儿老爷爷睡着了。看,他的鼻涕都流下来耷拉了老长。小孩子们瞅着老爷爷像看什么怪物一样,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于是有小孩子跑去找老奶奶:“老奶奶,老爷爷不讲了,他的鼻子耷拉了老长……”,老奶奶立即跑过来,摇晃着老爷爷对他喊到“你醒醒啊!"老爷爷终于醒过来了,揩干鼻涕,继续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讲,小孩子托着腮帮,注意观察着每一个好玩儿的神情嘻嘻地笑着。终于一本书讲完了,“哦,讲完了!"小孩子们一齐叫着好像完成一道项目似的,其实什么也没听懂。下一个项目是找老奶奶玩。
老奶奶正在炕上侍候她的闺女和外甥们喝鸡蛋花。我们刚才看到她闺女领着一帮小孩儿来走娘家了。她们一来老奶奶就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把她们娘几个都赶到热呼呼的坑上去了,给她们沏红糖水、沏鸡蛋花喝。一个大人三个小孩每个都必须由老奶奶亲自喂。其实,她闺女不是她亲生的,而是捡的,在田地里捡的。老奶奶没有亲生的孩子。她一共捡了两个女孩,一个是傻的,一个是跛的,但是老奶奶把她们视为己出,全部把她们养大,在那样艰苦的年代,竟然把她们养得胖胖的,老奶奶不管怎样是不会让她们受苦的,不但如此,还都给她们找了婆家,嫁了出去。
老奶奶让她的傻女儿喝了鸡蛋花再躺下,然后又喊一个,于是从被窝里钻出一个小毛头,让他也喝点儿;又喊又钻出一个又喂;又喊又钻出一个还要喂……就这样,一个喂了三个。其实这些小孩也不算小了,可惜都有点儿傻。等老奶奶把她们一一服侍完了,老奶奶就松了口气,艰难地从坑上下来。“哦,喂完了!我们出去跳房子吧!"小孩子也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吱吱哇哇大叫着冲出房门在外面疯玩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都上了初中了,我回老家又来找弯弯棍儿老奶奶。来到她家院子前,没想到展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残垣断壁,三间土屋子全部倒塌,上面长满了草。那些枯黄的干草在冬日的寒风中无力地摇晃,就像老奶奶枯干的头发,又像老爷爷佝偻的身体。弯弯棍儿老奶奶和老爷爷他们死了。“临死谁侍候他们俩?”我问街上的人。“没人。他们老了,病了,那两个残疾的闺女又不管,他们又看不起病,所以他们俩就活活饿死、病死了!”寒风阵阵,废墟上的枯草在寒风中左右摇摆,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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