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现一个沮丧的事实。
各行各业，不过都是各式各样的流水线。
之前在出国考试培训机构当助教，入职前想象了无数可能，酝酿了无数种风格情绪，整理了无数种教学方案，准备了无数种与学生交涉的情境……依然，辗转反侧顾虑怀疑着自己有限的能力。
然而入职之后发现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复杂——其实主要只是给国际部高中生们讲解听力文章和单项练习答疑，以及帮助保持他们的学习状态，再每天给每位学生的家长各做一份关于他们孩子课堂表现的反馈excel——主要工作内容与其说是传道授业的神圣使命，不如说是照章行事的监督管理。
在机构工作了一个月后，在渐渐熟悉了流程和方法，渐渐按部就班避免出错后，我的原来那种焦虑便打消了。
侥幸的是，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费力，我，作为一个助教并不需要把老师的工作完成。不过也有些沮丧的是，不得不说这与我想象中的教育行业工作差异还是很大的。
也许是因为我个人一直是崇尚自学的吧，于我而言，补习班都不如自己对症下药。有时，看到学生不情愿做单项练习，背单词与我讨价还价，做听抄（放托福雅思听力音频，让学生把所听内容听写下来的练习方式）神情恍惚时，我一边义正言辞地教训他们“投入了时间精力来这里上课就要抓紧机会珍惜资源好好学习呀”，一边内心却想的是：如果他/她/他们是我呢？被迫服从的练习流程，被赶着走的学习模式，要是我，我大概也会在教辅课上昏昏欲睡的吧。
我理解他们，totally。可是我不是他/她/他们其中之一，我，作为助教唯一的职责是：完成机构给我安排的任务流程，并使出浑身解数让学生保质保量地走完这个流程。
其实我思考过这套教育模式的是否有更好的改善或替代方案（大概还是源于我的自学崇尚吧），我顾虑过这些不情愿学习的小孩们是否获得最大程度的成绩提高。不过，虽然我是个助教，然而毕竟，我只是个助教而已。
就像柴静在《看见》里写道的：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但只不过隐约地感到怪异，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我觉得自己甚至是大系统里的一粒小螺丝，一切自会正常运转，我只会说瞥到了一点点异样，但我没有接到指令，这不是我节目的任务，我觉得转过头很快就会忘记。
然后我就忘掉了。”
然后我也忘掉了。
因为我毕竟只是个助教，大系统里的小螺丝——系统的运转机理已然顺理成章，我面对这驱使的洪荒之力唯有无力之力；因为我就算感到一丝隐约的异样，但并没有work out所谓“异样”的“修复”方案，或者说，其实这个运转机理已然是最适合这个系统具体境况的最佳选择；因为我缺乏诱因动力促使我去找寻弥补所谓异样的方法——我在乎学生的前途未来，可毕竟我不是学生的家长，我是个兼职打工的大学生；因为我会说服自己其实看到的异样只是自己崇尚自学导致产生“幻象”的偏见，其实这套学习流程就是给这些缺乏自觉性的学生最好的安排。
然后我就忘掉了。
最近寒假不在留学机构当助教了，实习比较闲，于是在家的时候就会写写文字。前几天突然想到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自媒体平台投稿？自由撰稿？
我对比分析了几种方案，决定从门槛成本最低最受众的公众号开始。于是那天晚上我研究了一番征稿平台各公众号的征集令，浏览了各个号的投稿要求，然后给其中几个发邮件投了几篇自己的文字。
第二天、第三天，杳无音信。
我有些失落——也许我的功底还有所欠缺吧。
第四天上午，终于，收到了有两封邮件回复：
第一封：“……我们非常抱歉地通知您，你稿件由于还不能完全满足我们的发布要求，因为我们暂时不能采纳您的稿件。……”
第二封：“……首先万分感谢您的投稿，从文章中可以看出您的真挚情感。但文章的结构还是比较散乱……虽然……但这些案例不成体系……没有……也没有……所以这篇稿件暂时无法采用，万分抱歉，期待您的下次投稿。”
Fine.
然后才去翻了翻我投稿的这些公众号所谓符合“发布要求”“成体系”的“样本范文”。
明白了。
回去做了一次大胆尝试，给之前投稿的文章做了大整形手术：
标题，太性冷淡风了，改，如何哗众取宠如何博人眼球就如何改。
结构，零敲碎打再分配到一个个小标题下——碎片化阅读爱好者大概对于一目了然的序号不太容易厌烦吧。
内容，旁征博引，去掉；网络化用语，替补；长句，全部打散，逗号隔开。
开头，不要顺着自己性子信马由缰不多废话直入主题，要简短要通俗最好还要石破天惊。
结尾，结尾很重要，因为以被无节操标题吸引进来点开文章的碎片化读者的一般耐心而言，只会看个开头，粗体字，以及结尾——依然要通俗，更重要的是要抚摸到那几个“关注点”并在无病呻吟上大做文章一番，达到（并不存在的）共鸣效果。
Over.
一个经过隆胸垫臀整形成标准网红脸的文章，再投稿。好，中了。
有报酬是有报酬，只是，等那篇文字在登出来之后，我自己是绝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就是那无病呻吟的作者的。
感觉就像为了演出报酬，浓妆艳抹去舞台上高歌广场舞一曲，被台下录下了我的视频，回去我是绝对不敢看的，更不愿承认台上那位夸张造作的歌手，就是许卓然我本人。
写文字，投稿，赚稿费，听起来那么清新脱俗的事业，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吧。
就像，我一直苦练肖邦叙事曲，而大家喜欢的，却是卡农。
多说无益。
于是我就不投公众号了。没报酬拉倒。
前几天正因为纠结是认真写文还是捞报酬而郁闷时，和老爸聊到他的工作，他含蓄抱怨了几句体制的效率低下，比如领导班子宁可耽误下属时间，总是让他们之前把发过的文件、通知再发一遍过去——虽然领导们可以直接用文件搜索功能在自己电脑里找到，但他们不；总是召集所有人开无意义又冗长的会议——其实会议内容是一个邮件就可以下达的通知，可是领导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他“这一点已经在会议上强调过了，如果再出错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从而与以后所有的事故责任脱离干系。
看似无法理解的“懒惰”与“不负责”等等作风，其实我想，这主要也是体制问题吧。
简单说就是，我推测领导们的思维模式大概是：“体制里其他人都这样，我何必去一味追求大局‘正确’‘高效’‘务实’这种与我个人利益有无比曲折无比微弱联系的目标呢？”
为了争取“一个更好的制度”去和自己的利益和效率作对，多累啊。谁都知道自己在某个职位上并不会久留，离开之后，这个黏滞、低效、形式主义的体制，和他、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是自我蒙蔽活得更轻松了。
虽然自己还是在校大学生，虽然涉世未深，但根据自己的经历和对周围变态生活的窥视，二十岁的我已然沮丧地发现：各行各业，不过都是各式各样的流水线。
教育行业是流水线：学习任务和流程是机构体系安排的，老师与助教大部只负责执行维稳，‘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圣神使命，不是常态；
写作行业是流水线：写作甚至是自由撰稿并不是一片自由发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净土。有报酬的地方就有迎合，越想要受众就意味着越多的迎合——残酷的现实是，高蛋白高纤维固然营养，但油炸高碳水更好吃啊。
学术圈子是流水线：“核心期刊发表文章数量”“评职称规则”“项目申请”“五年考核”……其实大致都与智慧无关，更与创新精神无关，学术成就的衡量尺度主要是标准化——一个把简单概念用学术用语雕刻得扑朔迷离的“精致的平庸”的过程。
设计行业是流水线：有设计乙方的地方就会有傻逼甲方。不是每一个设计者都能像《源泉》里Howard那样的与他人意见彻底绝缘一意孤行的胆量，就算有，那也没有他绝对的建筑才华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建筑理念，就算也有，那也没有他遇到一位像Wynand一样明眸善睐并且愿意无条件投资他支持他的伯乐的运气。
更不用提应用工程、销售贸易、制造轻工、中介服务、金融证券、科研开发、政府机关里林林总总的行业了。
然而，这个“然而”很重要——看清了流水线无处不在的事实，并不代表否定了飞跃流水线的可能性。
突破了世界纯粹浪漫主义的虚假外壳，不等同于一辈子都要活在阴暗里抱怨“生活本就如此”——现实的黯淡并不是自暴自弃的借口——唯有认清了真实才有超越现实的可能。
依然，毕竟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Howard那般的胆量、天赋、才华、运气，哪怕只拥有其中之一。对于我们大多数，飞跃流水线的前提，是先做好在流水线里的本分。
昨天还在和一位机关工作的大佬聊到这个话题，最后我说了一句：“现在总算看明白了，大多数行业不搞到高精尖全是流水线。都是流程套路，还是要从体制里做起。”
还是要先服从体制。这不是一种绝望，而是一种循序渐进的信念。简单说就是，既然都是体制，无论如何就要都从最基础开始，至于能不能最终达到“高精尖”的高度，取决于个人造化了——胆量、天赋、才华、运气……
飞跃不易，但并不是不可能。
其实我之前就明白了这一点。回到我当助教的时候，当小孩子和我讨价还价不愿学习的时候，从高中时代脱离没多久的我清清楚楚明白他们的心境，我知道一味说教“你们投入时间精力来这里上课要抓住机会珍惜资源好好学习”甚至“你们父母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们送到这里，你们怎么可以这个样子”甚至“老师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种种此类老生常谈，只会激起并加剧他们的反感。
于是我对他们说：“你们，有本事不来上课啊。”
他们有的不说话了，有的还在嘟嘟囔囔抱怨“你以为我们想来啊……”
“你们在这个体制里就是它的一部分，进入了就要服从体制的一切规则。我知道，其实世界上很多规则都是不尽合理的，不过，在你们还没有能、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去改变规则的时候，要先学会服从。”
“我不是让你们冷漠。不合理，或者说你们暂时定义为‘不合理’的规则的存在，不代表这个体制就是坏的，更有可能的是，它正在慢慢为了你们变得更好。”
“我不想说‘老师是为了你们好’这种废话。我知道你们很累，完全理解你们不想学习尤其是被逼着学习的心情。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没有选择是完美的。既然知道自己自觉性差不能自学，或者不得不服从父母命来这里上课，那就表示现实中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既然做出了选择——不管是不是你们最喜欢的——就要按照选择的这条路走下去，不能做任性的半吊子。”
其实这几年真切体会到一个道理：很多选择都不是好坏之分，因为好坏之间不存在选择的过程。更多的选择，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的辨别和权衡，最后选择那个“糟糕”。
依然，选择了“糟糕”不代表完蛋，要把它当做一个韬光养晦的历练环境，一个以后上升到更高平台的铺垫。要相信，自由在高处。
写到这里才想到罗曼·罗兰《米开朗琪罗》里那句话，很贴切这篇文字主旨。就以此作结吧：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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