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公子时,公子身着白衫,斜倚窗前。手中执笔,案上有酒。挥墨于纸,饮酒入喉。
那年我刚入府,还未识得百十个字,未能读懂公子写于纸上的那个字,却也一直记在了心中,只觉公子写的真好看。
后来我当了公子的贴身丫鬟,公子赐我名“森”,唤我阿森。每每听及公子唤我,便难掩心中开怀,唇角飞扬。
那日逢九王妃生辰,九王爷与王妃一向鹣鲽情深,自然大摆宴席。听闻公子素来与九王爷交好,此番收了请帖自然前往。我随公子一起去的。
那日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唯独公子,公子独自一人坐在席间,不问人不问物,独独只饮酒。
我劝公子少饮些,公子却道:“阿森,同饮否?”
我瞧着公子,公子眉眼如画如玉,只是这画中玉中今日却藏着愁思。
我结过酒一饮而尽,公子见我如此,倒是莞尔一笑:“阿森真是好痛快一女子。”
那日后,公子便开始教我习字,公子的字写的极好看的,形如流水,笔走龙蛇。我却是怎么也写不好的,如狗啃草,螃蟹爬。
我认识不少字了的时候也还记得当初看过公子写的那字,是森,阿森的森。
有一日九王爷王妃来府中做客,酒席间九王爷说道:“阿垚,我今日得了一支上好的狼毫毛笔,紫檀木的笔杆,森汐说你定是喜欢的,我便给你带来了。”
公子名唤云方垚,是当朝云宰相四子,正房主母嫡出的公子。
当朝圣上的十公主到了婚嫁的年纪,吵嚷着非公子不嫁。十公主同九王爷是一母所处的嫡亲兄妹,年前曾一同来府里玩过,许是那时便瞧上了公子。
公子今年二十有五,未曾婚娶,连妾室填房都是没有的。阿黎说,公子是一颗心给了别人,再也收不回来了。
阿黎是公子身边的小厮,是同公子一起长大的。
公子的心究竟是给了谁的,他也没说,我也没问。初入府时,教习的婆婆说过这府中的事不该问的莫要问,不该知道的不小心知道了也要烂在肚子里的。
九王妃有孕了,收到消息公子只道声贺喜便回屋了。“阿森,来一壶美酒。”
那日公子喝得酩酊大醉,口中喃喃说着胡话。我听清了的,公子说,阿森,不嫁他可好……
……阿森是谁?
当今圣上要赐婚,要公子娶十公主。圣上的圣旨,抗旨是要抄家灭族的。公子接完旨便回了书房,半日未出。我和阿黎在门口候着,嗅到屋内有烟火气,公子在烧东西。
我知道公子烧了些什么,无非是那整日里写在纸上的森字,是藏在画卷里眉眼娇俏明媚的女子。
阿黎同我说:十公主是最得圣上宠爱的,自小娇惯,你还是断了那念想吧。
我看着阿黎,久久没有讲话。我扯开唇角,那念想本就虚妄的罢了。
……今夜月色真美……
成亲那日,京中盛世热闹,锣鼓喧天,十公主的红妆铺了满城。满朝百官无不登门贺喜,人群中却唯独不见了九王爷王妃,不来也是好的,不见便没了念想。
那日宫中同样红色铺了个漫天。
那夜九王爷起兵造反了,宫外的锣鼓声正好掩住了宫墙内的哀嚎声。十公主成亲第二日,宫中却挂了白,圣上崩了。
天子驾崩乃是国丧,臣下需“斩衰”三十六日的。府中一应红尽换成了白。十公主换了一身孝服跪坐在屋内,那间屋原本是当新房的,里头的一应装饰新房用的红色绸缎还未来得及撤掉。
屋内的灯没点上,伺候的丫鬟不见人影。十公主就那样坐在地上,头发散落了一地,挡住了整张脸,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却总觉得屋内大约是铺了满室的悲怆。
宰相大人是一早进宫去的,及第二日晌午还未归。宫中新皇登基的圣旨也还未下,宣十公主进宫的宫人也未到过。那堵宫墙内是何状况无人可知,宫墙外早已人人自危。
接十公主进宫的宫人是第三日来的。宰相府抄家的旨意是第四日下来的。第五日当朝宰相云子虚大人于闹市口问斩,一同被处刑的还有当日被拘在宫中的八位大人。监斩台上坐着的是本该六日前薨逝的圣上,六日前宫城内乱中死去的只有九王爷一人,宫中挂白只为了引出那些还藏在暗地里的九王一党。密谋造反是要抄家灭族的,云家一家老少被关押收监,该被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
公子与九王爷素来交好,却从未参与过此事,故只被判流放。公子临行前夜,我买通了狱卒去见他。公子一向爱干净,现虽身处牢笼,却仍一派清明,衣物洁净。
今夜月好,透着窗子洒了一地的月光。公子置身其中,仿若整个人身上散着白光,远远望着便觉美好。瞧见我,公子微微笑着:“阿森,带酒了吗?”
我带了一壶美酒,是往日公子最爱的味道。那夜月下,公子同我讲了许多,我从未见过公子讲过这么许多话。公子端端坐着,一如往昔,公子喝了一口酒,才道:“我同阿森相识在年幼,那时我十岁,她才七岁。我倾慕于她是十五岁那年,南阳猎场她骑在马上,手中持弓箭,好潇洒恣意。”
公子一向唤我阿森,只是公子现在口中的那个阿森决计不是平日里那个阿森,这个森恐怕是林森汐的森,是每日写于纸上的森,是酒醉是囔囔于嘴边的森。我听公子讲了他同那个阿森的年幼相识,年少相慕,月下定情,后来订亲前却收到了圣上的旨意,要阿森嫁予九王爷为王妃。圣旨谁人敢抗。
公子被流放到云南,我辞别了父母,收拾了行囊,我要随公子同去。公子素来虽不喜锦衣玉食,却也是衣食不愁,更何曾自己动手做羹汤,浣衣物。公子一开始虽拒绝,却也架不住我死乞白咧。押解的官吏也是好说话好相与的人,我给了几个碎银子便默认了。
我们就这样在云南生活了十年,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我们在镇上购置了一间瓦砾屋子,租下了隔壁的铺子。开始时,公子在村子里唯一的书塾里教书,赚的不多却很开心,而我在镇上的酒楼打工,每日还能带些饭菜回去,至少饭食无忧罢。
后来我们攒够了钱,买了房子,租了店铺,公子在镇上开了间私塾,前年因为私塾里的一个孩子考上了生员,所以现在公子的私塾很受欢迎的。
而我,因为打工的那家酒楼的老板要去县里开分店,而我又是店里资历最深的,便把我提拔成了代理店长。
于五年前,我同公子成亲了,三年前,我们得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子,公子给她取名望舒,云望舒。
回顾这一生,云家曾是朱门绣户,却也一夕从云端坠落淤泥;公子曾偏偏如玉,养尊处优,现却是能烹一手好菜,亦能写一手好字的父亲和夫子。我们现在家道从容,便不羡其他。
【回忆】
十年前,在一个月亮被乌云挡住的夜里,我偷偷将一封信送入太傅府内,那封信上有宰相勾结九王爷的证据。这是我一辈子都将藏在心里的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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