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花花绿绿的世界，告别情愫与牵挂，告别濡热与沉闷，我和父亲背上最轻盈的行李，乘搭各色交通工具跋涉千里，找寻东北亚那座最高的神峰——长白山。
刚踏上机场的高速，手机弹出一条消息，因受南方台风影响，航班延误三小时。好吧这就是旅途，永远充满未知。终于在漫长断续的电影与睡意轮番消磨后，我们加入了登机的队伍，空洞的眼神这才趋于生机的弧度，面部的肌肉向两边舒展开来。飞机穿过城市上空灰度的雾层，一抹狭长的晚霞向我们招手致意，待气流稳定已是脚踩棉花状的云朵，远处云彩幽暗如山脉，极远处瓦蓝色的天际碧光如海，夕阳透过云层熠熠生辉，在这里释放着被地表霾蔽的光芒。
到长春的航程并没有地图呈现的那样远，仿佛刚刚飞行平稳勉强留给人们解手的工夫，又要降落。城市在眼下的窗外，起初是几只移动的光点，之后便呈一条流动的长龙，再后犹如星棋盘布，灯火通明。繁市渐远，光线渐收，或是即将抵达郊区机场。飞机缓缓着陆，“长春”，浓浓夜色里两个通红显赫的字体映入眼帘。一下飞机，本扩张惯了的肌肤毛孔，第一次亲密接触北国的空气，对骤然扑来的初秋送爽表现的有失礼节，没有防备的薄裤短袖像无处安放的小手，难为情的促襟见肘。
去酒店的路上，年轻的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吉林普通话，向我们介绍长春的城市特色，印象深刻的是东北虎园、长影制片厂、伪满洲国皇宫，嗬不错，有自然有人文有历史。下了高速穿过宽阔的吉林大路、长春大街、胜利大街，一座典雅雄伟的钟楼建筑矗立广场中央，长春站到了。这是今晚我们落脚的驿站。
清晨5时，东方的天已蒙亮，车人攒动，丝絮状的白云在苍穹悄悄的挥墨。大巴出了城区，公路两侧防风林外，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顺着地势，规整成一道道自然的方形或曲面，穗子齐齐扬起金色纤长的脖颈展示着丰产的美，红瓦蓝瓦的村舍散落其间，远处的山坡身披绿毯。沿途细流，湖泊，大河，为这片无垠肥沃的延边黑土，妆束上一条条流苏的玉带。
一段坑洼的小路后，我们便初入长白山了，这里西伯利亚寒流与日本海暖流频繁交汇，为了适应多风多雪的锋面气候，这些亚寒带生长的阔叶乔木，比起家乡温带季风海洋性气候的树木，身材较为娇小，叶片也小了一圈，林海里姿态万千，玲珑清丽。汽车驶过长长的红松阔叶林带，我们首站来到了露水河国家森林公园，也称长白山国际狩猎场。
没有去打野兔猎孢子，我们在金鳟浅翔的碧泉湖畔且作停留，雨衣雨裤雨鞋全副武装，坐上皮筏，握起船桨，开启了森林峡谷漂流之旅。两岸丛林密织秀木成荫，潺潺的矿泉流水把我们温柔的带向远方，如碰岸边石块便兜个小圈儿顺势而下，如遇水流湍急则船身溅进小小的水花儿，淡紫鹅黄的野花点缀丛间，小鸟偶尔光顾传来啁啾的鸣啭……如果这时树后冒出一只松鼠我不会讶异，夜晚会有萤火虫在草丛提着灯笼吧，会有精灵在叶子上舞蹈吗？正畅想着爱丽丝梦游仙境，“看！老虎！”“前面有只鳄鱼！”父亲总不时唬我，我却偏偏中招本能的惊叫，给这轻快流畅的森林奏鸣曲插入戏谑的音符……在这里，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世俗凡嚣更不明何物，只有一叶扁舟，和筏舟上的我们，在深幽的原始森林，随性自在的漂流。
随后驱车来到“沐氧园”，一个林间漫步的好去处。一进园门，便闻到一股木头和泥土混合的芳香，园内各种古木参天，有榆树、红松、紫椴、元柏……层层叶隙滤过清爽的空气，舒缓着体内每一条神经，步履也不由得悠闲起来。因势修建的木栈道、索桥、梅花桩、高空秋千，与生态林园融为一体。最有生趣的是一座树冠高的木屋塔楼，怀抱着一株古杨树，我跟随父亲颤颤巍巍的迈上木阶，在他一路嘲笑声中爬到了树冠，在树屋的格子窗前眺望了许久，想必这是一个少年为自己搭建的“心灵树洞”吧。木林环绕的我们，沐浴着氧气，洗涤着尘肺，尽情享用着大自然最无私的馈赠。
园林旁侧是一个不大的动物园地。散养着大白兔，梅花鹿，阿拉斯加犬，山羊和羊驼。第一次和梅花鹿近距离接触，一头大个的站在一旁，巡视着路人像在守护他的家园，一只小小的卧坐在草地上，两三只中等的缓走在侧，就像小时候父亲战友送我的梅花鹿石膏礼盒，活灵活现了一般。再往前走，一只卷毛山羊凑过来用头蹭我的裤腿，错乱惊慌下又伸长脖子蹭来亲昵，像是在说老朋友怎么不认识啦。最有意思的是一只羊驼，毛茸茸的脸颊和额头，耷拉着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总是一副憨憨的模样面对来往的游人，很配合的和我们玩起自拍，后来又紧跟一个绿衣小伙走走停停，再后来便只顾低头吃草，抬头看你两眼还低吟一声，奶凶奶凶的。
再往深去，是一个依水而建的小镇，名曰“二道白河镇”，但并无描述的童话小镇般纯净唯美，因常年接待长白山游客，小镇的面积也在逐年扩张，透露着几分旅游商业气息，它身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餐馆、商店等门匾一律汉字韩文两种文字标示。对二道白河镇印象最深的就是美人松了。当地人说美人松学名长白松，世界上只在长白山和北欧植有，却在这座小镇随处可见。她拥有红棕色健康的躯干，在山坡上街道上挺拔着修长的身姿，高高精简的松叶就像利落的短发空中飘逸，果然像是来自北欧的美人，想来若是深冬时节河边茕立挂上雾霜，恐只得惊鸿羽衣呼作冰雪女王。
我和父亲傍晚只身出动，按照当地人介绍，避开街头超市，探到一个游客鲜至的特产批发市场，孢子粉、鹿茸、鹿鞭、雪蛤等天然保健品目不暇接，蓝莓干、松子、蜜蜡、坚果等营养小食也琳琅满目，就连市面上的野生香菇论形色大小口感不同也有五六种之多。再说东北三宝之首人参，长白山上的人参有二十余种，常见的有红参、西洋参、高丽参等，野生参因古今采掘已极为稀少，人工养殖的人参又形象的称作萝卜参，只作家常炒菜炖汤之用，较有滋补价值的当属林下参，它是在山上撒下种子野生长成。究竟是怎样的山体宝地，能孕育出这么多的珍材琼草，一种敬畏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温泉消解了一天的疲乏，次日天色将亮，我们目标天池，长驱直入。话说天池高居山巅，气候更是复杂多变如孩子脸，所谓“十有九阴”，山下晴空万里天池却可能不见天日，不免常让远方游客未能乘兴而归。即便如此，我还是来前做了功课，挑选了近日天气最好的一天。只叫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何时几滴水珠打落在汽车前窗，车厢里静默的空气有点凝重，只听窗外细雨簌簌。
自天池主峰乘车入口需换乘统一的景区大巴，此时雨又将停，眺望远去，太白山脉云雾缭绕，宛若仙境。再往前开去，山路渐趋陡峭，只得再换乘行动灵便的小面包车。我们沿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不时竖有野猪出没、熊出没的告示牌，随着海拔上升到1700米左右，土壤稀薄，风力强劲，针叶林也望而却步，逐渐被曲干冷峻的岳桦林替代，我们系紧安全带，随车体忽左忽右，看窗外山丘连绵雾聚云散。持续前进，海拔到了2000米，此时抗风耐雪的树木一律褪去了踪影，漫山遍野皆是油绿的高山苔原，在盛夏季节开出黄色的小朵，一派难得的垂直自然带。2100米，2200米……车辆像摸着脾气的野马匀速驾驭着曲折的山路，我们却抑制不住登峰探险的刺激与兴奋。眼看海拔2500米了，车辆在距离天池5分钟步程的空地缓缓停下。
果然，百米之下还拨开云日，山顶却烟雾弥蒙，能见度也就不足十米，气温也骤降了几度，有的游人穿上了租赁的棉大衣。沿步行狭道向天池走去，看到不少游客已聚集周边，在两条拉起的防护绳边频频向下面白蒙蒙的一片探头望着。不用分说，那儿，就是“天池”了。他们的眼神怅然若失却不依不饶，有几位比较想得开，先顾不了那么多，和天池石碑合影了再说。还有一位背后印有山东某某旅游公司的青年，正手持摇臂跨步走来，语气老道的开着直播。至于我们嘛，是属于想得开又不依不饶的。完成“合影”任务，下起了雨星，我们就穿上备好的雨衣，雨点多了，就找一空旷处驻足。离集合时间还有十分钟，眼看队友们一个个平静离去，我和父亲依旧如松站在冰冷的雨里。望着飘落的雨丝，望着来往的人群，期盼着天气的逆向变幻……几分钟过去，雨点小了一些，一阵大风刮来，只听到防护绳那边传来窸窣的人声，我们紧忙赶去。只见迎面刮来的大风把山下的迷雾一点点拨散，一侧山峰边界露出天池幽蓝色的真容，不多会儿，几道浅浅的波纹显现其中。一片欢呼声下，大家纷纷掏出手机留下影像，“直播间的小伙伴们，我就跟你们说过，你们今天一定能够看到天池！”耳边又传来摇臂青年抑扬有节的语调。
天池是世界上最大最深最高的火山湖泊，是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三江源头，作为中朝两国界湖，多少延边和朝鲜人民慕名而来，只为一辈子登一次心中的龙脉圣山，只为一睹天池圣洁的尊容。即便只是见到她的凤爪片鳞，只是目睹她的含蓄侧影，我也心满意足，欣喜万分。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行走在巍巍的太白峰巅，沉浸在李白的旷古感怀。古代车马牛都慢，人们翻山越岭需要克服多少艰难险阻坚持多大的信念恒心才得以登上圣山啊，而现今交通发达，我们从山脚到这天中之池只需5分钟的步行路程，甚至连一双登山鞋都不必准备。鲜明对比下，出生在这个年代的我们有几分幸运，几分骄傲，又有几分失去呢。
从北坡下山沿途，望长白瀑布陡崖倾泻滔滔奔涌，看硫磺温泉绿橙石上汩汩仙腾，走走桦林倒影油画般的小天池，还有水落深窘如碧玉镶嵌的绿渊潭。煮一枚清若果冻的温泉蛋，舀一瓢莹洁干洌的玉浆泉，再坐一次“实景虚拟”的热气球吧。
在长白山的最后一站，我和父亲平生第一次迈入了热气球的小方座，父亲叮嘱我把好扶杆，随即询问服务人员“这个能飞多高”，我在心里暗自偷笑，直到父亲戴上VR眼镜发出连连惊叹。父亲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随热气球轻轻摆动，徐徐“升入天空”，穿越谷底森林，飞掠瀑布流泉，在长白山上空自由翱翔，“哇，雪山！”“有星星！”我们看天池时而积雪盖顶，时而春光烂漫，时而繁星当空，时而层林尽染……“可以往后看！”“真可以哎！”父亲和我频频传来赞叹，交流见得。短短五分钟我们身临其境地领略长白山的四季全貌，感受现代科技带来的绝妙高峰体验，幸福的暖流在胸口久久涌动……
回程的山路上，再深情凝望一眼这北国之森，再深深呼吸一口这天地元气吧。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在秋冬季节去一趟长白山，走走西坡，看看别样的风光。不过这座资源丰盛的原始天脉，这座没有休眠的活火山，即便在科学发展信息进步的今天，也永远有太多的未解之谜，等待人们去探索发现。是的，你见，或不见，它都在那里，不悲不喜。只缘道是: 不咸山，太白山，巍然卧于天地间，心湖三行清江水，滋养两国结金兰。
汽车驶出林海，驶出平原，机翼将神峰越拉越远……就让天池之水灵动心弦，长白银雪飞落笔尖。从此，在心房的东北角，烙上了一抹恒白的印记，让我重返水泥森林，面对繁芜尘事时，有那么一刻，可以微澜心漾，静默怡然。
于2020年处暑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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