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

一

初到美国时，还没有iphone。成日里抱着松下LX3在校园里四处晃悠，见到什么就拍什么。正往嘴里塞花生的松鼠，周六清晨电线上悬挂的球鞋，路边不知名的花朵，低头制作汉堡的食堂大叔。

同学说，周末去拍照吧。于是我们在大周六的早上比谁起得都早，没能吃上新鲜热辣的早餐，用叉子挖了两口巧克力麦芬蛋糕权当了事。游荡在校园各处，随意拍摄。大红花朵热烈得不甚相符波士顿的温带气候，却�让我回忆起深圳莲花山那后山上的“龙女花”。与摄影上，朋友比较专业，双手托着沉重的相机拍着不知什么。而我闲极无聊，摄下了那沐浴在日光下的侧影。

二

初到宾大，也是对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心，自然还是带着LX3在校园四处“荡失路”。我拍下了书店里带有校徽的钥匙扣，在餐车点的第一份牛肉炒饭，体育馆外不整齐的红砖墙，宿舍外小坡上的绿草白花。

在费城的第一个冬天来临时，同是南方姑娘的室友激动得够呛。我们裹得严严实实，在图书馆外的斜坡上跌摸滚打、奔跑蹦跳，拍了数百张冻得通红的脸庞。我们抓起雪，抛起，洒下，重复数遍。呼一口气，看着呼出的一团热气大呼小叫，快拍呀，看能不能拍到这些水雾。

三

最初两年，会记得把旅游时拍下的照片都整理出来，发到母亲的邮箱里。在主题里简单注明一下“芝加哥”、“台湾”、“北欧”。景色没什么好传的，光挑有人物的，除了自己还得有同行者，让爹妈都认认自己口中常提起这位同学那位朋友都是谁。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自己，全是千篇一律的到此一游照，在某个特殊的景观旁，扯出一脸灿烂的笑，间或双手举个V字。

上传到人人等社交网络的则是不同。需要精心挑选自己还算好看的，需要顾及友人心情，于是每个人都应该出镜，或许上传之前还要请她们过目一下，得到领导肯定的批示之后再传。当然还要想想相片描述怎么写，相册标题怎么起才足够文艺而又不装逼，有绿茶却没有婊气。用繁体是极好的，找首林夕的词是最贴切的。

后来，连人人都不常用了，也不想往满页party照充满快餐气息的fb上发精调的法式大餐。自从有了instagram，我连旅游的时候都不想带相机了。嫌沉。iphone多好呀，虽然电量掉得快，但胜在方便。风景照用VSCOcam，自拍若是表情不给力便用animal face遮挡一下。添加最熟悉的那两个滤镜，根据图片内容分别同步到fb、微博和推特。当然不能忘了微信，在朋友圈发照片那是必须的。编辑好更新发出去以后，便让屏幕一直亮着，微信也打开着，每弹出一个带着红圈儿的数字就内心小激动一把。

四

“帮我把照片导到这个pad里面吧。”父亲说。

父亲并无意追赶潮流。他最喜欢的消遣还是看电视，法制频道、本港台六点半新闻、星光大道，一个个看下去。也爱报纸，每天一张张慢慢看，这时候他会戴副眼镜，倒能看出当年发际线未退潮时的潇洒。

自从我离家，父亲便把宽带网络取消了。至此，家中的电脑彻底成了蒙了灰的摆设。ipad，无论是一代二代还是迷你版，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相簿。

苹果产品同步起来已是麻烦，再加上我每半年才回一次家，这相簿也就每半年才与我的电脑更新一回。我将相机SD卡里的所有照片导进iPhoto，指着一张张问父亲要不要，要的就加上旗标。再挑选几张自己在外的照片，一同导出到“dad”文件夹，与ipad更新。

更新完毕，父亲就会捧着ipad，一张张照片划拉给我看，说这张是在玉龙雪山拍的，那张是在黑龙江看的冰雕，这是和你妈在明城墙。接着轮到我划拉，这是在波士顿啃龙虾，这是去斯德哥尔摩——就是瑞典首都，对，北欧，这是去那儿的船上拍的，这是去迈阿密做义工的照片，没错跟美国人一起，哦这是犹太人，那是在美国长大的韩国姑娘。

五

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打包好几十张照片给父母发过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他们也只能同我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朋友一起，刷一刷微信朋友圈，看到我在世界某处拍的一两张风景，一两碟美食，和一两辑合照。他们便会回复一个笑脸，点一个赞。“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细读平安字，愁边失岁华。写明信片的习惯倒没丢。离家四年，客厅茶几玻璃板底下花花绿绿明信片的版图日益扩张。

我想，他们或许会坐在一块儿细细读我匆匆在维也纳街头写下的几笔，在亲戚朋友老同学面前展示我在哈佛内意气风发的样子，正如他们时不时争着抢耳机跟我视频说话一样。

六

我始终认为，相机与手机，拍出来的东西毕竟不一样。用相机拍照，走了心。或许是因为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占硬盘空间大，让人不得不加以重视。又或许，相机里的照片删起来，并不如iphone里的那么轻巧。

年初，我把冷落已久的LX3——我还是喜欢亲切地称呼它为“小三儿”——给翻出来了。掂量一下，其实它并不重。

我带着它去纽约，逛一逛世界上最大的旧书店Strand“思存”书店，吹一吹中央公园结冰湖面上吹来的风，看一看哥大图书馆前大笑着跳竹竿舞的小年青。

我带着它去冰岛，在哈尔格林姆斯教堂楼顶一起眺望海那边的雪山，在黄金瀑布旁一同被雪打湿、瑟瑟发抖，在蓝湖温泉一齐发出愉悦而慵懒的叹息。

或许，我还是怕忘记这些细碎的情怀，想贪心地把他们都捧在怀中，放进随身的包袱里带着一起走。将来，把这些碎片拼拼凑凑，倒一杯热茶，在氤氲中拼出一段回忆，回忆当时赌书泼茶的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