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逢场便要作的戏在某方面真是像极了自己偶尔陪父母看的京剧一样讲究脸谱与服装。实际上服装便是身份、脸谱便是立场,既然活在舞台上便无法脱去这些,而且戏本剧情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节奏更常掌握在幕后的鼓师手里。】
昨晚匆忙赶来一场秋雨,半夜时分狂风骤起、雷电大作,树木摇晃、大地颤抖,而清晨推开窗一看,雨水也仅仅是湿了一层地皮而已。
因为喜欢被洗干净的世界,年重九常觉雨后心胸为之爽阔,一场不太酣畅的秋雨也足以荡涤一层燥闷,冲刷一层尘霾。
其实让自己开心远不需要多么强有力的理由,年重九正吹着口哨清理办公桌桌面,吴楚秀站在门口畏畏缩缩地敲着年重九办公室打开的门,隔着远远地看着年重九说:“年部长,秦总和吴部长请您过去一下。”
年重九看着一幅小媳妇可怜样的吴楚秀点点头,想给个笑脸又觉得自己纯属泛滥那份多余的同情心,或者局外的边缘人向往着聚光灯、渴望着增加舞台上的那点戏份,管它是什么主角、配角、哪怕沦为丑角都只能算是人各有志,但又如何、又何必呢?看着吴楚秀离开的背影,年重九仰头伸个懒腰、喝口水又呆坐了一会。
年重九到时林满曦和吴行之早已在秦山河的办公室里,林满曦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吴行之在对面神采飞扬地讲着什么,情绪非常高亢,秦山河坐在吴行之一旁东张西望,显得有点漫不经心。看到年重九过来,吴行之马上起身相迎,一把抓住年重九的胳膊另一手扶着年重九肩膀往林满曦里面的位置上让,仿佛是一种礼让,又仿佛是一种擒获。
突然的热情比反常的天气更让人不适,吴行之的表情急切、语调尖锐而夸张地说:“啊呀!年部长!来来来……楚秀倒茶……啊哈哈哈哈……我们的业绩冠军,年轻有为的领头羊。快请坐、快请坐……来……请喝茶。”
林满曦不太自然的表情里仿佛带着一股类似醋意和排斥的成分,陪着奇模怪样又干巴巴的笑脸,酸溜溜地说:“吴部长此话差矣!我们的年部长是能堪重任的大牲口,怎么是羊呢?”
吴楚秀抿着嘴在一旁咯儿咯儿地笑。年重九平静而沉默,看一眼林满曦也不说话,盯着秦山河闪烁而飘忽不定的眼睛坐下。秦山河从不跟人进行眼神交流,冲吴楚秀摆摆手往办公室门口方向一努嘴把她支走,又冲吴行之点点头。
吴行之干咳两声道:“呃……呵呵……年部长别见外,说白了,其实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林满曦赶紧附和道:“那是那是!我和年部长并肩奋斗这么多年,已经结下了深厚的交情,以后也必定会并肩作战、共同为公司担起重任,刚才我说的是玩笑话,年部长应该不会介意吧?年部长不会介意的!哈哈哈……”
秦山河快速地抖着腿,突然插嘴道:“同一个盘子里捞肉吃就难免会互相碰碰筷子,我可以为你们保证的就是公平与公正的初心。当然了,也有一小撮顽固分子,因为公司的改革和即将到来的新战略会触碰到他们的核心利益而产生抵触和对抗的情绪,这都会引发一些我们改革期的阵痛,但这影响不了大局,影响不到未来,鼠目寸光的泥鳅翻不起大浪。”
吴行之啪地一拍桌子把林满曦吓得端着茶杯的手一抖,然后气愤愤地站起来道:“是的,公司保证公平与公正,同时又倡导合作与竞争,这是我们企业的销售文化。只有业绩才能衡量一个员工的价值,只有未来的方向与战略要求才是我们的培养人才的准绳,摆什么老资格、谈什么资历?搞论资排辈那一套,我吴行之不会看这个臭脸!”然后又神秘兮兮地说:“两位部长均是业内英杰,算得上一时瑜亮,在这里我可是要恭喜两位了。”
林满曦赶紧道:“吴部长见外了,谈不上恭喜,为公司做事、为领导解忧这都是分内之事。”
一番夹枪带棒又油腻到让人反胃的话。秦山河擂鼓、吴行之掠阵、林满曦策应,年重九看对方摆出三英战吕布的架势,仿佛对方不管要从葫芦里倒出什么药,自己都得买下来。
吴行之拍掌道:“难就难在做好这个分内之事,也正是最可贵的素质。两位是公司的中层栋梁之才,不像某些人,要么飞扬浮躁、骄横跋扈,要么就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真是两个极端俩活宝。公司任由他们这样闹下去是要耽误工作、影响发展、是要出问题的!”
吴行之道:“然而做好公司的中层栋梁,需要成长为参天大树,所以公司也决定给两位加加担子。现在公司的架构设置是存在问题的,体系过于庞大而僵化,十分不利于管理和新战略推动。按照发展需求和高层对公司未来的设计,我们销售体系目前四个销售需要进一步地高效精简。”
吴行之道:“公司经过仔细全方位的考察和慎重地研究,准备将第一、三销售部合并为销售一部,林满曦为部长,金默降为副部长;那么第二、四销售部就合并为销售二部,年重九为部长、涂明仁降为副部长。不知道两位有没有敢于承担重任的信心与勇气?”吴行之讲得口干舌燥,端着茶杯斜着眼端详着面无表情的年重九。
说到底竟然是小孩子过家家般搞不好就闹腾的耍性子!原来对方并不是拿腔作势、别有用心地放个诱饵收买自己和林满曦,而是拐弯抹角、心怀鬼胎地递把刀枪让自己和林满曦去收拾涂明仁和金默。年重九心中暗笑,只可惜自己实在挤不出那种被收做廉价的奴才或作伥的帮凶以后感恩戴德的表情,正琢磨该婉拒还是断然回绝,门口传来吴楚秀急切的阻拦声:“万部长、万部长……”
万秋涛器宇轩昂地走进来,并不理会急促到结结巴巴的吴楚秀,看到年重九和林满曦在场,也只稍一停顿便对秦山河说:“秦总,伍主任让我来找你反馈下市场的情况。”
吴行之对年重九和林满曦道:“两位先请回吧。年部长好好考虑下,我等你回复。”
林满曦跟在年重九的身后来到年重九的办公室,然后把门一关,故作优思的表情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问年重九道:“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年重九并不想理林满曦,心里反而在想这种事透着蹊跷,前一阵的鸡毛鸭血还没消散秦山河就搞这一出,像电视里的神仙打架出乱拳,逼急了后并不按套路斗法。实际上目前的秦山河不仅没有足够的威望和权力,恐怕很多事也仅仅是有心无胆,但偏偏又搅出这一滩浑水让所有人跟着蹚。
林满曦兀自唠唠叨叨地说:“金默我可以管得住,不过涂明仁这人可是个刺头,兄弟你不太好管吧?”
年重九故意问道:“林部长的建议是…?”
林满曦手掌做了个下砍的动作,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实在过分了就炒了他!置公司制度和纪律于不顾而肆意妄为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他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孙猴子?难道就没有降妖伏魔的如来佛?难道邪还能压正?”
名利当头会无限放大一个人的愚蠢拙劣与不识好歹。林满曦看年重九丝毫不掩饰满脸的鄙夷并哼哼地冷笑,还以为他这副表情是针对涂明仁的,以为年重九并不把涂明仁的强势与霸道放在眼里,林满曦又巴不得火上浇油地道:“这也是咱兄弟俩大干一场的好时机!刚才我也是为你考虑,实在不行我俩换换来管?哈哈……兄弟应该不需要吧?当然以年部长的魄力应该是不需要换的吧?”
年重九看着这个让人乏味的林满曦,竟然心里豁然开朗,其实自己都不需要向秦山河表态,只要卖个破绽,好大喜功的林满曦自然会拼命去争,也就会帮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便道:“我第四销售部在公司销售系统中成立最晚,论资质和威望……而林部长就不一样了,当初就是我们公司的第一任部长。”
这人果然是条狼,闻到腥味便作狂,作为第一任销售部长,林满曦有足够的痴心去妄想那份东山再起、重新一统销售部的美梦,林满曦兴奋地眉开眼笑、抚着光溜溜的脑壳道:“老兄太谦虚、太谦虚、太谦虚啦……”
年重九笑眯眯地看着林满曦欢天喜地地离开,长叹一口气,想想自己这又是何必,每天这样过实在无趣,除了小心谨慎不被带进沟里去,也要另外为公司和自己的发展谋一条正路,毕竟这样闪转腾挪像躲起来找清闲一样不是长久的正道。
而且自保到最后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独守残阵而已。
这么多年来在业内和市场一线工作的经验给了自己清晰明确的判断,究竟该做什么自己心里大体是有数的,但究竟该如何做自己心里却没底。盲目依靠自己个人的能力和意愿而为就像猪八戒撞天婚,莽撞一场到最后鼻青脸肿一场空。有人渴望建功立业,有人却在浑水摸鱼,连圣人都说“邦无道则愚”,当下环境确实复杂,且狼子结群揣着野心四下环绕,自己能否建功还难说,就算建功以后能否立业也属未知。
当然可以继续躲清闲,但清闲倒是清闲,烦恼也够烦恼。
清闲就像不太重要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偶尔用一下的某种物品,你急需时常常找寻不到,偏偏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天天在身边。烦恼就像懒人身上的虱子,以为捉完后就干净了,却总在不断滋生。
虱子虽捉不完、徒劳虽不解痒,但人总要做点莫名其妙的事,如果每件事都那么合情合理、事事必胜必达,那该多么无趣。
年重九思想中的两股力量正斗得不可开交,正无奈何时,万秋涛来到年重九办公室径直走到会客区坐下道:“哎呀,说得口干舌燥,过来讨杯水喝。”
年重九便坐过来,一边泡茶一边说:“尝尝这个来自我们北方的绿茶。”
万秋涛抿抿嘴道:“嗯……滋味不逊香味,好茶!似曾相识的味道。”
年重九道:“这么快就做完汇报了?”
“刚才跟秦总裁讲了下我的一些想法,然而并没说到他心里去……哎!既然汇报完全是官样文章,那又多说何益呢?刚才林满曦好像屁股着了火一样又跑回去,防备的眼神好像我在市场转一圈后回来打小报告一样。”万秋涛笑道:“我万某人绝不是揪小辫子打小报告的人。”
年重九心想秦山河能有时间听你谈工作才怪,林满曦也是不浪费时间,真是一类人有一个德行,无论可取的还是不可取的都急不可耐地想染指,小孩子一样任性无度地向世界索取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年重九笑眯眯地给万秋涛又斟一杯茶道:“你不了解情况,误会他了。”
万秋涛笑道:“怪不得我觉得今天气氛有点微妙,怎么好像有内情?”
年重九道:“难道秦总裁没跟你讲?”
万秋涛笑着道:“难道年部长还在试探我?”
年重九摆摆手道:“不是我小家子气,而是有些事不想去谈。我们聊下工作吧,万部长出差一趟有什么想法或计划?”
万秋涛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决定过来上班也是随心而为,可能隐约觉得能做点什么事情出来。其实你心里清楚,不论破冰也好、破局也好,现在的着力点应该是创新,而不是管理。”
年重九点点头道:“有道理,可惜知行合一并不容易。而且眼下恐怕要兵荒马乱,没有一个好旗帜怕是做不来多少事。”
万秋涛道:“我虽出差了一段时间,但期间公司里发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在我看来那些兵荒马乱轻如鸿毛,弹指便可随风而去。”
年重九道:“那些事没有谈论的价值,我指的是恐怕销售要打乱仗。”年重九简要地说了秦山河对销售系统的规划。
“这事我不知道,恐怕伍主任甚至陆老板也不知道。”万秋涛捧着茶杯沉思良久道:“我突然觉得我开始了解你了,你是否在想何以自处?”又突然开心地说:“这其实是个开端,何不借坡下驴来个金蝉脱壳,按自己的方向走?你觉得智能家具这个版块怎么样?”随即又沉思道:“但确实需要一个好旗帜聚集人心和力量以便理顺产销上下游,你才好做。”
这个万松涛真是一下子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在思考的公司经营发展的那条新路,也是年重九在工作上准备筹划留给自己走的一条后路。当然这也不是什么行业创举,智能家具是市场的需求趋势,行业内也有一个叫做“大方集团”的公司已经开始大力发展这个版块的产品研发和销售布局,只是目前大器集团里的这帮人没人愿把心思放在这方面而已。万秋涛看着沉默不语的年重九,良久道:“看来我们有共同的想法,既然志同,何不道合?一起努力吧,年部长会见外吗?”
年重九想着万秋涛所说借坡下驴的话,又想起林满曦所说的大牲口,不禁莞尔,对思维敏锐又颇可爱如大男孩一样的万秋涛笑着说:“不会。”
天气清凉了一天后又恢复以往那种透不过气的闷热,一直持续到这个周六的夜晚。年重九晚上便陪着父母、带着儿子到江边公园散步,临睡前一边陪着儿子下跳棋,一边和父亲聊着工作上的点滴,母亲则习惯坐在一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父子仨。
现有的美好,最值得享有;眼下的阴霾,都会散去。
一层秋雨仅添一层凉,已经被夏天焐热的初秋天气如煮熟的鸡蛋,要浇几遍冷水才能完全凉下来。年重九站在阳台上看着夜幕笼罩的城市,仿佛渴望一条闪电撕开天穹、倾泻一场透雨。
打开一边震动一边嗡嗡地沉闷鸣铃的手机,电话里传来周南桃那清脆的声音:“最近在忙什么呢?一阵秋风把你吹没影儿了?”
年重九看着远处的夜空道:“最近上班有点忙,下班后就想轻松点,这些天也是在跟仇大同胡闹呢。花姐不是常去嘛……你把人家花姐霸占了,我就陪陪老仇咯,也免得人家孤单。”
周南桃在电话中冷笑道:“哼!哼哼!”
年重九突然意识到自己卖了一个蹩脚的乖,撒了一个一戳就破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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