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匆匆地过去了七年,阿公墓前的老树也已经拱了数围,追念往事,痛何如之!
我的一部分童年是在村子里度过的,老家的屋子是潮汕地区传统的“四点金”建筑。屋子旧而小,矮而窄,住着整整三代人。打我出生不久,祖母就死了,而父亲与伯父也分了爨,父亲住在天井左厢,伯父则住在天井右厢,阿公,也就是我的祖父,就住在右厢的房子里。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从开始记事起,阿公就一直在教我哼这首歌,但是哼来哼去,也只是会开头几句,再加上他口齿不清的音调,让人听起来觉得很是滑稽。他哼这首歌,倒不是他真的当过兵,父亲曾对我说过,你爷爷在抗战那年头本来是想去当兵打游击的,因为你祖母哭着喊着死活不肯,事情就这样搁置下了。国民党败退台湾的时候,乱兵跑到村里抓壮丁,你爷爷和村里的青年后生腿快,跑到山里躲起来,才幸免一难。“当时我那个险啊,跑得快才没被抓去”,阿公每当提起这段人生往事总这样唠叨着,然而,他又会“不无遗憾”地补上一句,“村里的老李倒被抓去台湾了,听说还在那边买豆腐赚了钱,这老小子!”
在日常生活中,阿公有事没事老喜欢讲故事,在大人堆里他讲,在我这小孩面前他也讲,村里人好事,就给他起了个“美誉”,曰“讲古老”,他坦然受之。此后,“讲古老”的“声名”便妇孺皆知,响彻村里上下。
我家数代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生于斯,死于斯,一辈子就在田地里打滚,阿公也不例外。他上过几年学,粗识几个字,也没出去外面闯荡过,但他的肚子就犹如一部卷帙浩繁的大全书,总有渊源不断的故事从里面涌出来,而我,就是他“最忠实”的听众,经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趁着高兴的劲头,就猴到他身上去,有一次差点就把他的老花镜摔坏了。
如果说起儿时最有趣的事,那么就莫过于跟阿公去“打秋风”了。坐上他老旧的单车,阿公一蹬起脚踏,我们爷孙俩就开始“浩浩荡荡”地出征了。出行的目的地,不外乎是他的一些老“战友”的家,还有就是几个熟悉的小卖铺,但我最喜欢去的还是后者。一到了目的地,他就跟着别人一起坐地吃茶,吞云吐雾,聊天说地,忙得不亦乐乎,而我就拿着大人给的几颗糖果在一处慢慢品尝,或者跟着几个野孩子一地里“野”去,往往到了吃饭的钟点才回家。记得有一回他跟别人聊得高兴,临到离别时,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踩起单车就想走人,多亏旁人提醒,他才猛然记起我的存在。因为这个小插曲,他给平时闷得慌的邻里们提供了难得的饭后谈资。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把家搬到了村外,从那以后,除了轮到我们这边给阿公供饭时,平时与阿公见面的时间就相对少了。我跟村里的玩伴们分离后,性格也渐渐内敛起来,不知不觉就把精力转移到了学习上去,和阿公也没有以前那么亲密了。随着年龄的老迈,阿公胖大的身躯也开始日渐松弛,有时候会因为各种零零碎碎的病症而不能下床。他的记忆力也已大不如前,不少次竟然把我和堂兄的名字搞错了,我觉得好笑,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悲凉。
等到我读初中的时候,阿公的身子状况有所改善,谈天说地的习惯依然不变,因为缺少听众,他经常把一些烂到可以放进古董店的话题搬到饭桌上讲,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筷子,我们虽不置可否,内心却有苦难言,有时候也被迫附和几句,这时的我,已没有儿时听他“讲古”的那份新鲜感了。当然,有时一个人在楼上读书时,还是会不知不觉回忆起以前跟他一起生活的场景,特别五岁的那个新年,他踩着单车带着我去看戏,用他平时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了些零食和一个小瓜皮帽,我就戴着帽子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回家后特地模仿那些台上“花脸”们的动作耍了几手,母亲笑着夸了几句,当时就把坐在一旁的阿公乐得心花怒放,像立了大功的战士一般沾沾自喜。如今,那顶瓜皮帽不见了踪影,已经被无情的时间永远地尘封在历史的某个角落之中。
到了初三,临近中考的阶段,我的压力日益加大了。由于我们这地区经济较落后,许多初中生都无心向学,还没毕业就辍学去打工,母亲也有了让我去打工的想法。因此,考没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已经成了我人生重要的一个转折点,于是我更用心地投入到学习中,进入考场那一天,我可谓是使尽了浑身的解数。
中考结束后,是漫长而焦急的等待,而一个夜晚里的来电,终于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电话是班主任打过来的,我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一个重点高中,那时我们一家刚好在吃晚饭。母亲在那天对我的态度也变了,笑着凑趣说,“多亏你爷爷在你小时候摇摇篮祝愿说,‘阿弟乖啊乖,长大作秀才’,你看,现在不是考中了吗?”阿公听了这奉承话,也很是受用,也紧接着说:“是啊,当时我就知道阿孙长大后就是作秀才的料,我们好几代人都没出个读书人了,这回阿孙真的有出息了!哎呀,当时我如果再加几句别的……”这次我们谁都没打断他话头,过后我也带着笑容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读高一时,我第一次离家在校住宿,跟家人碰面的时间自然少了,而阿公的身体又开始恶化起来。他的记忆力更加衰退了,脾气也慢慢变得有些暴躁,有时候我放假回家时,会因为一些琐事被他数说几句,觉得委屈的时候,内心便自然而然地对他多了些不满,甚至有了厌恶的感觉。然而,不久后的一天,这份厌恶将永远地失去指向的对象了。
第一个学期期中考的前三天早上,我正在上课,忽然看到父亲出现在教室门外招呼我,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虽说最近几天眼皮偶尔跳动几下,令我有些不安,但也没有格外在意,没想到这竟是一个预兆!
看到了父亲,我就知会了老师,就走到外面跟父亲见面。
“你知道最近发生什么了吗?”父亲一脸严肃。
“什么?”我竟有点明知故问的感觉,心里微微跳动了一下。
“你爷爷过世了。”
“什么……爷爷过世了……”
“你电话为什么打不通?”
“我……今天手机刚好没电……”
父亲听了,才松弛下脸来,他以为我是故意不接的。当时我心里很乱,很想拼命挤出点泪水出来,然而终究办不到,我当时所想的,只是生死人之常事罢了,阿公活了八十多岁,也算得上寿终正寝,不必过于悲哀的。我就这样为自己开脱着,甚至竟还有错过这场重要考试的微微不满的念头!
送殡的那天,我按照传统披麻戴孝,也依旧没有眼泪。实际上,阿公过世的一个月前就已经病倒在床,因为疏忽,没有办医保,住院的费用就极高,但也都知道这病只是挨日子的光景了,阿公不愿看着父亲两头跑劳累过度,就主动提出要出院回家养病,于是他就躺在了我们原先住的左厢房里。半个月前,我放假回家,就一家子跟着许多亲戚去看望他,当时屋子挤满了人,阿公看上去脸色苍白,眼镜也被卸了下来,眼圈还有些黑肿;人瘦了许多,下半身在夏天里盖着条被子。大人们都一个接着一个去安慰他,我当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哪里知道这将是生死的永诀!
挤在送殡的队伍里,脑海里阿公那天瘦削的脸庞久久挥之不去,以至于看着慢慢远去的灵车也没有注意到,当时的念头就是:身边一个亲人去世了,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淡漠到这程度,或许是父母的影响吧,他们并非不孝,只是觉得阿公活到这岁数,算得上寿终正寝了,他们也尽了应有的责任,然而,我尽过了我的责任吗?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阿公过世很久了,然而我对他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童年许许多多的回忆,依然历历在目,不时地涌上心间。现在,我才发现,亲人过世后,你所想到的,永远是他对你的好。有时候,我还在梦中听着阿公在津津有味地讲故事,竟然忘了他人已经去世。“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终于亲身体味到这句话的含义。一个爱“讲古”的老人去了,却把还没讲完的故事留给了下一代人。
而今,我还时时在父亲身上看到阿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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