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同学带我第一次到老李的店按摩。
店面简陋,屋里有点乱,明显是缺少女人收拾。店里就老李一人,四十多岁,带着盲人标志性的墨镜,高矮胖瘦适中,看起来倒也干净利落。同学先按我且候着。按到腰的时候,同学妈妈娘娘地叫唤,我暗自腹诽他真是矫情。等到我趴上按摩床,老李手一搭上,我便明白一向挑剔的同学为什么会选择这么普通的小店了。
我肩颈不好,按摩史近十年,按摩地方不少,给我按过的摩师傅也不少。一般的师傅是按程序来,譬如颈椎按多少下,背部捶多少下,胳膊甩多少下都是有固定的套路,做完了时间也到了。还有的是磨洋工,慢打细悠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按,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好歹一个小时到了就完事儿。还有个师傅,总喜欢用倒拐子尖捣,轻了像挠痒痒重了又生疼,我问他为啥不用手按,他说手指头按久了已经变形,用倒拐子省劲儿。天可怜见,他倒是省劲儿了,我的背却受苦了,他还说倒拐子上的皮都磨掉了,我想人家是要混生活的,我这背疼算个啥,就把提意见的话从嘴边又生生咽回肚子里去了。
老李的按摩手法极好,手指头就像是装上雷达探头,一搭就能准确找到痛点,而且能根据病灶的情况和身体的反应把握各部位力度大小和时间长短,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让人酸、痛、胀却又欲罢不能,按完感觉自己仿佛轻了几斤似的。我问他手指累不累,他说还好,这是用巧劲儿的。想来按摩也是个非同一般的技术活,老李对自己的手艺相当自信,他说很多人在这里按了以后,再到别地方去按就有点不习惯。他自己累了也会到其他店里按摩感受一下,可是至今在信阳还没有碰到让他满意的按摩师傅。
老李是个健谈风趣的人。他老家新县,今年50岁,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其兄弟三个长大。十九岁高中毕业的小李在一场意外中双目失明,当时想死的心都有,整天躺在床上不愿出门。听到有人说话大声就心烦发飙,家人都让着他,连家里的狗都不敢大声叫。母亲给他买个收音机,小李听累了就睡觉,烦了就让母亲去村里小卖部给他买烟抽。小卖部老板见其家里穷,赊了两回账后就不给烟了。小李是个有志气的人,听到收音机里有广告驻马店招盲人培训唱歌的,便扛起背包只身出门了,发誓不混个名堂不回来。小李天生一副好嗓子,人本来也聪明,跟随着盲人乐队天南地北表演流浪,历经磨难坎坷。三年后回家,存了一万多块钱,把家里之前因两个哥哥结婚欠下的债还了,自己又在老家盖三间房,当时感觉无比的自豪。
之后,小李又上了按摩学校。由于其爱琢磨肯吃苦,做的也是有模有样。后来辗转多地给别人打工,期间还随劳务输出公司到过国外。一晃多年,光阴熬煮,小李变成了老李。几经周折,老李在信阳开了自己的按摩店,勤扒苦做,也算衣食无忧小有积蓄,个中滋味,或苦或甜、或浓或淡,老李没有细说。哥嫂侄子等都在外地打工安家,母亲也去世多年,而老家对老李来说也只剩下那几间常年上锁的老房子了。
四十三岁那年,老李结婚了。女人是带着俩孩子和他结婚的。前几年在羊山按揭买套房子,女人之前有些积蓄付了首付,老李出钱装修。生意不错,老李又请个师傅。老李负责还贷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去年初,大姑娘出嫁了,小儿子上初中,一家人也算和和睦睦。
天有不测风云,女人去年底突然就得了脑瘤。大灾大难面前,人的心里就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首先是女人的娘家人,觉得女人命不久矣,担心以后房子有纠纷,便撺掇着两人离婚,让老李净身出户。女人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且重病在身也是身不由己,老李考虑自己眼睛看不见没法照顾女人,也没有多余的钱给女人看病,也只好如此。
离婚后老李搬到店里住,心情不佳生意渐淡,师傅也辞了,老李很是郁闷。女人的姐姐来照顾女人一段时间,但有家有小不是长久之计,然后小儿子休学照顾妈妈,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正处于逆反期且酷爱手机游戏,女人有时候想喝口水,纵然是喊破嗓子小子就是不动。
老李和女人感情原本不错,老李舍不下女人,女人也习惯了老李的呵护。女人久躺不动浑身僵硬,老李便经常将女人接到店里给她按摩。有次我打电话预约按摩,老李正好去接女人,我就拐段路把他俩人带到店里。女人个子高皮肤白,病容难掩秀色。由于脑瘤压迫神经,说话呜呜啦啦听不明白,兀自急的拍腿流泪,老李便劝她:“你听话莫哭,客户好心接咱,你坐人车莫哭哈。”女人立即像踩了刹车一般闭嘴,一直到了店里才开始“说话”。后来女人又坐过我两次车,身体每况愈下,出门时泪眼婆娑,但一上车便闭嘴禁声。
那段时间去按摩,老李都是殃殃的精神不振,我问起女人的病情,老李便唉声叹气,说女人可能没多少日子了,女儿只顾自己的小家,儿子只沉迷玩手机,没有人真心照顾她,甚至巴不得她赶快死。后来老李干脆把按摩床搬一个回去,每天晚上七点便关门过去给女人按摩,早上九点再来店里开门。女人就像个夜哭郎,白天睡觉晚上闹人,老李疲于奔命每每感慨:“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我?让我眼睛看不见,让我老婆生病,整天累的要死还不落好,我真不想管她,可是又不忍心……”我也只能劝他:“自己问心无愧就好,慢慢来吧,你想想很多健全的人过的还不如你呢。”他便说:“那倒也是。好歹我现在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穿不愁。”我想,多年的坎坷经历早已练就了老李的坚韧与豁达,苍白的安慰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只不过想通过倾诉缓解一下压力,而我愿意做个忠实的倾听者。
最后一次见到女人是今年三月份,她躺在店里床上,嘴里呜里哇啦,唯一能动的手不停地挥舞着,老李一遍遍地揣摩她的意思:想吃东西吗,想喝水吗,哪不舒服吗,后来终于搞明白,女人说头不舒服,想到诊所打点滴。老李耐心地哄她:“乖,听话,昨天才打的甘露醇,那药天天打对身体也不好,要不明儿再打吧?”女人不依不饶,儿子坐旁边面无表情自顾玩手机。后来拗不过女人,老李给附近诊所打电话让其过来给女人打针,女人才安静一会儿。等了半个小时诊所医生没来,又用手指着我叽叽哇哇地不知说些什么,经过其儿子一番猜测,原来女人想让我用车送她到诊所去打针,老李说去诊所不方便,再次打电话催促医生,我也只好劝她:“诊所里不干净,病人又多,你现在体质差,万一被传染了咋办?”女人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只管耍横。看着女人的期盼、老李的无奈、儿子的麻木,我却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感觉压抑,便逃也似地离开了,之后好久都没去那按摩。
天气渐暖,我又去按摩,没敢问及女人的情况。又过了许久,我问老李还去羊山吗,老李淡淡地说女人已经走了。后期为了些许小事儿老李和孩子之间闹了不愉快,从而使最后一丝亲情也随着女人的离去而消失殆尽,老李感慨道:“树要带根滴,儿要亲生滴。可怜我辛苦这些年,到头来人财两空一无所有……”言语中透着无奈和悲凉。
老李终归是个性格开朗不钻死胡同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老李又活泛起来了。每次打电话按摩,都能听到他中气十足、带着些许欣喜的声音,也许,每一个电话对他来说都意味着收入、希望以及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有时候和他开玩笑,说给他介绍个老伴,他就欢快的回答:“好啊!”随即又说:“我还是很挑的,再介绍比我老婆差的我也不要。”他说,虽然眼睛看不见,听觉和触觉却非常敏感,每天来按摩的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少,从头到脚按摩下来,便知其脸圆头方手长脚短高矮胖瘦美丑,再听其说话,便对其品行性略知一二,此人整体的轮廓就在脑海里立体起来了。
老李说之前在南湾曾经给一个女老师按摩,因为太过瘦小三十多岁了也没结婚,她的学生给取个外号叫“部长(不长)”。部长身板单薄,躺在按摩床上,如果从外面看就好像没有人似的。给部长按摩特别省劲儿:不用站不用弯腰,只需要坐在凳子上,手一伸就能从头够到脚,背上两把捏完了,第三把就到腰,第五把就到脚,第六把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了。给别人按累了给她按就当作休息。她按一个小时,只需半个小时程序就完成了,另外半小时就磨洋工。我大笑,说他虽然夸张了点儿但很形象,上学时作文一定写的不错。他得意地说,还真是,上学时作文就是写的好,因为自己爱观察琢磨。他说自己眼睛还没坏的时候,老家有个堂嫂子,三十多岁,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真多:从眼角散开的像鸡爪子,嘴角的像面条子,最粗的一根是从嘴角连到耳根旁,活活就是宽面条子。我忍不住又哈哈大笑,心说他堂嫂子也真是倒霉,竟让小叔子以这种形象记住她这么多年。笑完不由又暗自摸摸自己的脸,生怕也会笑出来鸡爪子和面条子。
老李常常羡慕地对我说:“还是你们上班好啊,两个人都有工作,到时候就领工资,没事儿出去逛逛玩玩,经常保养身体,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心说,我不打牌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整天工作孩子忙的像陀螺,月月领工资月月光,竟然还羡慕我的生活?可是我不能这么说。我们常人最平凡最普通甚至感觉苦逼的生活,我想,老李却要付成倍的努力,可能仍难以企及。但是,老李的身上却有着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那是遭遇灾难时的奋力抗争,是直面挫折时的坚韧不拔,是面对真爱时的宽容长情,是求而不得时的适时放手,是历经沧桑后的云淡风轻,而这恰恰是许多四肢健全的人所缺少的高贵品质。
老李的眼前一片黑暗,但谁又能比得上他心中那片灿烂的阳光呢?
老李的按摩店在信阳市楚王城,名字叫:阳光盲人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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