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匆忙躁动的时代,缓慢的书写与阅读注定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但时间的沙漏向来不在意人心出于功利和逸乐的评判,它有自己的标准,只会流走尘沙,而留经典的宝石自在地闪耀光彩。
经典之作有一个不可磨灭的特征,就是精致。
精致有可能刻意,却一定不粗糙、不草率。精致的艺术自有一种不可替代的风范,它坚固细密又洒脱飘逸,且有收放自如的节制。它的骨子里先天地散发着一股不肯流俗的凛然,这样的艺术看似单纯、内敛、不动声色,却在细节处不时迸动智慧的刀光,令人不敢轻视。
纳博科夫的早年回忆录《说吧,记忆》就属于这种精致的艺术。
1951年纳博科夫首次出版了这部回忆录,那年,他已经52岁。早在二十几年前,他已经陆续动笔,对4岁到41岁(1903—1940)之间从他的眼睛和心灵视线前面静静流逝的一切进行了细密的书写,回忆时间跨越了37年,写作时间长达15年(1936—1951),其中大部分篇章完成于1948年至1951年。这部俄国人写的英文自传出版不久即被列入美国大学生的必读书目。
这本自传与大多数自传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主角不是“我”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而是“我”之外的世界在“我”的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中存留的种种印象。那些湮没在时间背后的陈迹旧影一经记忆的魔杖点化,便重新绽放出往日的优雅与芬芳,仿佛一株逢春又绿的古树。
在纳博科夫看来,这个广大的世界不是以空间的形式存在着,而是呈现为空间式的时间——一种纯粹纳博科夫式的时间感,他为它选择了一种表达——“宇宙同步”,即“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发生的一切”。这是惟独诗人才可能体验到的一种共时性,在他沉思着将水笔伸向墨瓶时,一辆汽车沿着马路缓缓开过,一个孩子顽皮地敲打邻居家的一扇纱门,一个老人在土耳其斯坦一座雾气缭绕的果园里呼喊,一粒尘沙在金星上随风旋动……无数琐碎的事物在同一时刻纷涌如潮,那个坐在椅子上动笔的诗人是这一切事件的见证与核心。只有他,一个艺术家才能以双重的视线洞穿单个事物浅薄的表面,以造物主的眼光俯瞰这个世界,看见万物在繁乱动荡之中依循的潜在秩序,而这是单视线的人永远无法领会和体察的。
回忆录的双重叙述视角最为恰切地传递出了这种双重视觉的穿透力。一种叙述是过去时态中经验的自我——一个缓慢地阅读世界的人,他站在旧日俄罗斯的花园里,嗅闻着樱桃树的清新一点点地散开,注视着蝴蝶的翅膀在黄昏的花影间翩飞,倾听着风越过庄园的河岸湿润地刮过……一切都是现在进行时的,是过去式的现在进行时,没有未来。一种叙述是现在时态中叙述的自我——一个缓慢地书写过去的人,他坐在法国和美国租来的公寓里,用细密的笔尖织补时光之网,小心翼翼地捕捉永远不再的故国之美。在这种写作中,叙述的自我撩开时间的面纱,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那个过去式的现在进行时里所发生和经历的一切,它们在当时未曾明了的未来中具有怎样重大的意义,那些当时看来无足重轻的细微末节在日后的时间之流中怎样变成了生命乐章的主旋律。这一切本是经验的自我在过去时态中从未想到的,但是,当那些相似或对称的主题沿着时光不同的枝条从容地生长的时候,它们就慢慢地汇聚成一个人的一生。在纳博科夫看来,“追索贯穿一个人一生的主题,将是自传的真正目的”。在追索中,他让自己成为一个缓慢的阅读者和书写者,他尽其所能地放慢记忆的脚步,为的是重造那个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再现的乐园——那永远逝去的往昔。
重建乐园的最佳途径莫过于对细节的关注了,再现细节能够让渐趋枯萎的生命变得细密、丰盈和缓慢,仿佛蝴蝶羽翼上灿烂的斑纹,即使凝固为标本,也足以因其生动鲜亮的色彩抵御时间的磨蚀,完整而精确地勾勒一个曾经飞翔的绚丽身影。纳博科夫深谙此道,他深知细节的能量与魅力。他不遗余力地深究记忆之像的每一个侧面,包括那些不为人注意的转折与暗角。他相信只有缓慢的书写才能让他展开想像的羽翼穿过时间之狱,不受不可预知却必然来临的未来的摆布,不受必然结束却无法重归的过去的隔绝,可以借着再现细节获得自由穿行的权利,那真是惟有艺术家才会拥有的特权。
不过,周密细致地再现细节并非冷冰冰的技术复制,更不是自然主义的粗暴的细节轰炸,在纳博科夫那里,细节并不仅仅是物体表面的光泽、形状,不仅仅是人的某种神态、动作,细节有自己的生命力。他宣称,“在高雅艺术和纯科学中,细节就是一切”,这种声明固然与他对精确的高度要求有关,也表明了他对艺术特质的独特定位。在他看来,整个世界作为一个被精心创造的杰作,本身就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细节就是它的内容和形式,或者说,这个世界是通过细节彰显自己的存在的。所以,这位喜欢模仿造物主的艺术家自然也会以精妙鲜活的细节来构筑他以笔创造的世界。
在《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对细节精确生动的描摹与刻画固然令人叹为观止,但更让人难忘和感动的却是他再现细节的态度。这位不喜欢直接表露内心情感的蝴蝶研究者和象棋专家,带着由衷的敬畏、感恩与怜悯来书写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宇宙间划过的微弱而特殊的痕迹。
他为自己拥有蝴蝶般绚丽的童年和如此丰盈的记忆而满怀感恩,他深情地爱着故国俄罗斯的天空、夕阳、大地、森林,爱着那些可爱而有缺陷的人们,爱着泛动自由与喜悦之光的生活本身。在这一点上,纳博科夫本能地是个有神论者,他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一个与现实可触的世界完全不同的、超验的、更高级更完善的彼岸世界,此世只是它的一个模仿微妙的投影。他相信有一位掌管人类命运的神灵,以无限温柔的爱赐予他用所有的感官和心思感觉、享受、拥有这个世界。在与彼岸世界的精神相契相合之际,他清晰地看到时间的消亡,在迷醉的一刻中,他触摸到了永恒。
也许正是因为有对至高者的敬畏与感恩,才使纳博科夫对与他同样微小的人类有了更多的怜悯和疼惜。在最早的回忆散文《O小姐》中,纳博科夫一开始用近乎调侃的语气叙述瑞士籍法语家庭教师O小姐,在他6岁到13岁的七年间,与他的父母、亲友和孩子们的交往。在那些日子里,纳博科夫记得最多的是O小姐厚实的下巴、庞大的腰身、敏感多疑的性情和一口流畅美妙的法语。多年之后,作者在回忆往昔时,突然痛苦地发现,“我怀疑在我认识她的那些年月里,我是否一直完全忽略了她的什么东西,远比她的下巴或她的癖性甚或她的法语更是她的那些东西”——他痛心于他从未关注过O小姐的内心,一个脆弱敏感的灵魂,身处异国,寄人篱下,从来没有过爱情与亲人,孤单地活过,孤单地逝去……这让纳博科夫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个辉煌的童年,富于观察力的他竟然从未在乎过身边这个人可能的忧伤与痛楚。这种怜悯的情感中没有居高临下的仁慈,也没有自我标榜的善良,它是感同身受的共鸣与同情。当纳博科夫也经历了漂泊异国、举目无亲的磨难后,他深切地明白,只关注自己的内心,漠视他人的痛苦就等于犯罪。这种思想最终在他著名的小说《洛丽塔》中得到了充分而艺术化的表达。
纳博科夫热爱细节,源于他对创造活动的倾心。在他看来,生活提供给每个人的现实景象表面上都是一样的,但针对每个个体来说,现实将因人的观察、理解和判断方式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因此,他拒绝承认有一个共同的、固定的、公认的“现实”,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现实中不同细节的选择和认定,不同细节构筑的现实一定各不相同。他相信,惟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凭借对无数细节的精心再造,构建一个新的“现实”,这将是艺术家存在于斯世的惟一目的,也是艺术家之为艺术家的根本所在。
纳博科夫不但自己热爱细节,他希望读者也能拥有同样的心态。他认为只有耐心和精细的读者才能清晰地辨认出作者在虚构的现实空间中设立的各类路标,才会兴致勃勃地在虚构的小说世界中寻觅作者藏匿的种种线索。当书写以缓慢的速度织就一幅奇巧美妙的图案时,阅读也必将以相同的速度才能深切地体悟艺术精致的纹理。他称这样的读者为“优秀读者”,并渴望与这样的读者相会于精妙的虚构之巅。
当然,缓慢不见得总能造就伟大的作品,只关注细节也未必能尽得精致之神髓,但缺少缓慢的心思和从容的气度,缺少对精致之美的向往与追求,写作者注定只能制造粗劣的阅读垃圾,使阅读变得更为艰难和痛苦。置身在这个速度至上的年代中,也许我们需要常常放缓脚步,细细地阅读一本书、一个人,细细地书写广大的世界、微小的自己,好让珍贵的光阴不至于在混沌的仓促中匆匆掠过,好让如水的生命有机会映照几缕沉静悠然的宇外天光。
纳博科夫:《说吧,记忆》
陈东飙译,沈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
杨青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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